短篇《瞎子》的故事背景是雪,而瞎子的世界是“灰黑”的;他不曉得雪是什麼樣的,白是什麼樣的,純潔又是什麼樣的,但他想冰涼的感覺是人死了的感覺。瞎子,雪,人生,死亡,這些意象被緊密地聯係在一起。“瞎子想,人死了是冰涼的,人生如雪嗎?”在他沒有色彩的世界裏,想象、感受的人生是別樣的,黑暗和因黑暗帶來的厭倦是他的生活常態。東家女人一聲:“可惜了你呀,瞎子!”讓他感受到平生從未有過的愉悅和興奮,讓他“看”到了一種與與生俱來的與灰暗不同的色彩,他聽到了最美好的稱讚,這是他一生唯一的體麵。而這個“唯一”讓他從此的說書平添了許多激情。最後瞎子出村了,“厚實的塵土中,瞎子走出了一條羊腸小路,在日久年深的自然中形成了景觀。”{4}沒有色彩的生活與沒有聲音的生活令常人難以想象,而生活在其中的他們,在感受了無邊無際的苦悶之後開始尋找其中的樂和平衡內心苦海的砝碼,這就是他們的人生姿態。
瘋癲:對權力的挑戰與懲罰
“在二十世紀,被當作高超感受力的標誌、能夠顯示‘超凡脫俗的’情感和‘憤世嫉俗的’不滿情緒的那種討厭的、折磨人的疾病,是精神錯亂”,“與結核病相關的那些幻象,和與精神錯亂相關的那些幻象,具有很多相似之處。兩種疾病都要求隔離。患者被送到‘療養院’,一旦被隔離,病人就進入了一個具有特殊規則的雙重世界。像結核病一樣,精神錯亂也是一種放逐。”{5}桑塔格對於精神病的精辟分析讓我們看到精神病不同於其他疾病的特殊之處。在文學中這也被當作一種隱喻,其背後被賦予的意義是特殊的,因憤世嫉俗受到嚴重的精神刺激或曲高和寡者得不到世俗的呼應而失望至極等特殊的病因背後掩藏的是更多、更深層次的社會問題。
《涼哇哇的雪》裏的傻女人海棠,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她的“瘋行為”與小河西村的選舉中出現的不正常現象不謀而合。當競爭選舉的拉票錢“撒”進村裏的各家各戶時,海棠卻拿著錢在村裏往外撒,錢在不同人的手中的一進一出極富象征意義,它到底應該屬於誰?這也許就是海棠的行為給小河西村人提出的質疑,把隱藏在選舉背後的腐敗、不公正等社會矛盾給予暴露。瘋子的言行才是掩埋在表象下的真相,是正常人所不敢言的實情。一個小小的小河西村的選舉在村民中掀起了一係列的人事爭端,最初級的基層領導為爭權而進行的明爭暗鬥中暴露出的社會問題值得深思。“疾病常常被用做隱喻,來使對社會腐敗或不公正的指控顯得活靈活現。”{6}《天殤》裏王書農的女兒春香企圖攪散上官芳與王安緒的婚姻,沒能得逞,自己卻被摔成了傻子,這是安排給王書農的報應。春香的精神失常雖是意外事故所致,但卻是對故事裏種種不平等、不和諧的印證。
生命延續的障礙及其超越
生命的張力有不同的表現形式,生命的延續也有不同理解和呈現。《狗,狗,狗》中的拴柱患有先天性性功能障礙,無法延續香火、傳宗接代。當日本人殺絕了整個後柳溝和山神凹的人時,生命的延續就關係到整個後柳溝和山神凹的生死存亡。拴柱體會不到他的媳婦秋——唯一存活的女性,對於生命延續更為迫切的渴望,整個後柳溝和山神凹的人都被殺絕了,隻留下了秋和同村的孩子虎慶以及並不健全的拴柱。因為生理障礙,拴柱對於生命的延續就沒有深刻的體會,也就不懂得日本鬼子與後柳溝之間的仇恨有多深,有多痛,更無從曉得如何從根本上對抗這恨、這痛;從他給日本人當漢奸,到把他爹的屍體扔下溝,這一切並不是為了獲得個人利益所致的漢奸行為,而是他的愚昧無知、懦弱無能。作者沒有把拴柱刻畫成一個簡單的漢奸形象,“當爹的身體打著旋跌落到崖底,傳出空洞的響聲時,拴柱心裏有細長的淚水流下來,誰也不知道,隻有拴柱自己知道。”{7}他給日本人領路出山時,內心泛起的波瀾“有說不完的無奈和心酸”;他也幫助武嘎逃出日本鬼子的槍口。他苟且著自己的性命的同時也呈現出善良的人性。
鬼子讓後柳溝和山神凹隻剩下了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而這兩個男人都不是健全的正常人,拴柱的性無能,虎慶被鬼子的惡行嚇得失語,在民族瀕臨危亡的時刻,他們也許預示著民族解放道路上的坎坷與不平,但秋的堅定與堅持則是大“家”與小“家”複興與強盛的希望所在及必將實現。
正如秋所說的,“窯裏得住人,窯裏要是沒這人氣養著容易塌。就像這大山一樣,山裏要是沒有這人氣容易生虎狼。”自然界要有人氣的渲染才有生氣,人的生命要有信念的支撐才能持續。拴柱活著沒有秋的心中那決絕的、對生命的繁衍的信念,所以他的生活是空的,生命是空的;晚上睡覺他害怕後柳溝人瞪著眼睛看他。拴柱也恨日本人,但他體會不到新生命誕生的意義,也因此不懂得如何對抗這種仇恨。同時也就無法堅定對生命的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