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著這個他一向認為是個小妹妹的米拉,為了安慰他,擺出這樣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做出這樣嚴肅的宣告,他不禁又感動又想笑,“你胡扯什麼?”看著他的眉頭略有舒展,米拉揚揚得意起來:“才不是胡扯呢!人家就是要學你麼。學你既珍視感情,嚴肅地對待愛情;又要把理想、事業放在第一位。怎麼?對不對?”這孩子,什麼時候長大了?周峻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她。“看什麼?老以為自己什麼都懂,人家永遠是小丫頭呀!哼!小看人!”米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一扭頭,發出一串銀鈴似的笑聲。在周峻最痛苦的日子裏,這個小姑娘真摯的友誼和孩子氣的撫慰給了他多少寬慰。而他也很快地報答了她。

在朵拉遠嫁的前後,是他,周峻,用男子漢的肩膀為她擔起了幾乎把她壓垮的感情重負;用大哥哥的手,拉著她一步步走出痛苦的迷津。用自己的信念堅定她的信念;用自己的鎮靜平複她的神經……

在他去東北之前,他們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周峻出差到北京,一定給她打電話。

米拉到東北演出呢,也一定請他來看演出。

每次都玩得很高興。可這回,因為懷裏揣著紫薇的信,米拉不知為什麼有點心神不定。離京前就沒通知他,到了哈爾濱,整個團都安頓下來了,還沒給他打電話。周峻可找上門來了。十月底北京還是秋高氣爽、雲淡風輕的,可十月底的東北,早已是天寒地凍、朔風凜冽的了。今年冬來早,這日從清晨,就紛紛揚揚降下了滿天的瑞雪。“米拉,有人找。”女伴喚她。她心想準是周峻,揣好信,穿上大衣,裹好頭巾就出了門。周峻正在門前撲打身上的雪,見她嚴裝出來,詫異道:“怎麼,你要出去?”他這樣問,是有道理的,他的廠離市裏好幾十裏,每次他風塵仆仆地趕來,米拉都是先接他進來,洗洗臉,喝杯茶,侃夠了大山,才出去玩。今天這麼大的風雪,他早想喝杯熱熱的咖啡,坐在暖暖的屋子裏,和米拉談天說地,解解疲乏,也消消工作中的悶氣。

“不是,想和你出去走走。”米拉說。“這麼大的雪?”他穿著一件厚厚的藍夾克,剛從風雪中走來,臉凍得通紅,眉毛還濕潤潤的,他實在不想馬上又回到風雪中去,就開玩笑地說:“怎麼,這麼小氣,連杯咖啡都不請我喝?”

“人家心裏煩。”米拉說。周峻不再說話,陪她走了出來,說:“那我請你喝咖啡,好嗎?”米拉一想,不禁笑了,自己不是打算給他排憂解難的嗎?怎麼倒先煩起來了。就站定了上下打量他,歉疚地說:“你累了,是嗎?大老遠地來。好,咱們找個地方先坐下來,我有話對你說。”找了個咖啡屋,兩人對麵坐下。“你怎麼知道我來了?”米拉不想馬上直入正題,就先扯閑篇兒。“你們現在是門縫裏吹喇叭,名聲在外了。你不通知我,我還不長耳朵,不會看海報?”

“用耳朵看海報嗎?”米拉故作驚訝地說,成心瞎扯,緩和氣氛。“出了什麼事?”看出她故作輕鬆,周峻倒緊張了起來,“和人吵架了?節目演砸了?和領導——頂起來了?”

“你真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啊!”米拉笑了起來,“我們這個團是合同製的團,領導民主選舉,玻璃小鞋麼,不能說沒有,較少一些……”

“那你為什麼?”米拉隻捧著那杯熱咖啡,看它嫋嫋上升的熱氣。看得那麼專注,那麼凝神兒。“倒是什麼事?”

“你猜。”

“家裏不會有事,不然你出不來,哦,是了,是朵拉——”米拉緩緩搖頭:“有點接近了,是和朵拉有關係的……”她話沒說完就戛然止住了,因為她看見周峻的臉一下變得煞白。她沒想到這麼久了,她對他還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他的感情還這麼濃烈……“是紫薇?”他的聲音極低,像隱隱的悶雷,他的兩眼緊張地搜索著她的眼睛,嘴唇發青,“薇薇——死了。”

“瞎說!”嚇壞了的米拉說,“是她給你寫了一封信。”

“哦?”周峻又看了她半晌,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臉色慢慢緩了過來。米拉越發不敢驟然拿出那封信來了。還沒提名字,就成了這樣,要是信上有個三長兩短……哦,她沒把信給他轉來,做得是何等正確呀。“信呢?”

“急什麼?”一個是急著想要,不好太急;一個是不想快給,又不能不給。“我想不會有什麼大事。”米拉先打預防針,再緩緩掏信。“我想也是。”米拉把信放在桌上,兩人中間。周峻看著信上那熟悉的筆跡,怕手伸出去會顫抖,也就靜靜地看著。“信不厚。”米拉說。“是不厚。”周峻說。“你想會是什麼事?”“咱們拆開不就知道了?”

“那你拆呀。”米拉催他。

周峻卻又遲疑了,“兩三年了,你說會是什麼事?”

“要不,我替你打開……”

“不!”米拉手還沒伸出去,周峻已經把信搶到了手上。拿在手上,卻不拆,說:“米拉,你去跳會兒舞?”

“不。”

“那去一下洗手間?”

“不。”

“那我去。”

“不。”米拉說,“人家不寄給你,專門送來,就是——怕你——”

“都兩三年了,還怕什麼?”

“我們不是朋友麼?”

“當然。”

“那——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她那樣孩子氣,一副兩肋插刀的樣子,不容周峻不笑。果然,任何事,隻要有人分擔,就輕鬆多了。他一下撕開了信。反複地讀起來。米拉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讀他臉上的細微變化,讀他心裏的山呼海嘯……他臉上竟沒變化,隻露出一點思索的痕跡。他在思考什麼呢?米拉有點失望,看來她這朋友派不上用場了。信不厚,不會是交響樂。周峻外表還平靜,不像有什麼戲劇性的大轉折。信不長,也很難有太激情的大起大落,那麼,隻是個抒情小曲了,甚或,連情也沒抒,隻是平平淡淡一封信?

“平平淡淡一封信。”果然,周峻最後說話了。

“可能嗎?”預測被證實了。米拉倒疑惑起來,“為什麼平平淡淡呢?”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

“我……能看嗎?”

“不,”周峻說,“這對薇薇不尊重。”他又陷入深深的思索。

“你去跳會兒舞。”不等米拉說不,就接下去說,“要不我就回去了,我想一個人靜靜地思考一下。要是想不通我就找你幫忙,要是想明白了就告訴你。行嗎?”

“好。”米拉說。“可不許一個人悄悄地溜走,也不許喝酒……”

“要喝早就喝了。去吧。”米拉隻好去跳舞,一邊跳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罩著他。

他把頭埋在桌上了。

哦,他心裏一定在翻江倒海,往事如昨……

他把頭抬起來了,他在深深地思索。

哦,他在進行理性的分析,他真行!

他的眉頭深深鎖起來了。

哦,紫薇的情況一定並不美妙。真是的,全賴朵拉!這個紫薇也是不爭氣!好好的一對兒,用媽媽的話說就是:作孽喲……

哦,他的眉頭舒展開了。

哦,他在招手叫我了。

米拉像小燕一樣輕盈地飛了過來。

“坐下,”周峻說。

“卦算準了?”米拉故作輕鬆地說。

“方程式解了。”周峻說,“這是一封表麵很平淡的信,但處處流露出薇薇下了功夫。她向我表示歉意,這說明她知道我現在可以比較平靜地接受了。她為什麼早不寫信?因為她不敢。她既怕她的痛苦會令我痛苦,又怕我的回信使她無法繼續生活下去。而生活又不是一張可以修改的大樣,她用那種方式去美國就是一本已經開機印刷了的書。你可以評論這本書好或是不好,但已無法更改了。那麼,她為什麼現在寫呢?這可能有幾個解釋:一個是由於一種什麼契機,她剛剛懂得了她傷我之深,要來平複我的傷痛。希望我能徹底忘掉她,重新開始生活;一個呢,是她的生活比以前穩定,她已逐漸擺脫了痛苦……這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於是決心徹底和我告別。”他短促地笑了笑,“盼望這樣的結果,好像很矛盾,其實不然,因為我最怕的是……”他忽然抬起眼睛,看得很遠很遠,眼睛裏充滿了那樣深的憂愁與焦慮,好像把眼睛都燒焦了,“但願,這是最最不好的猜測:她的生活並不穩定,不穩定而彷徨,彷徨又痛苦。她由她的痛苦想到我的痛苦,怕我像她一樣還在彷徨,決心給我發出一紙釋放令。因此才反反複複說她過得不錯,對過去也慢慢淡忘了,希望我也淡忘……其實,我比她有力量。最令人擔心的還是她……”

“總之,都是為你好。那幹嗎不幹幹脆脆地說?”米拉怕他又傷心,立即打斷他說。

“她不希望我感知她的痛苦。另外呢,兩三年不見了,她知道我現在是什麼狀況?”他又淺淺一笑,“如果我有了女朋友或者結婚了,她知道人家願意不願意?如果我還沒有女朋友,她難道不怕我又死灰複燃,重新痛苦嗎?”

“呀!她對你——真好。”

“她是一個很善良、很真摯的人,就是——太軟弱。”

“你當時死拉著她就好了。”

“拉不是治療軟弱的良方。”

“那什麼才是呢?”

“磨煉。”

“哦,你——怎麼懂這麼多。”

“因為我真誠地痛苦過。痛苦是一個人最好的老師。”

“那我也要學著痛苦。”

“玩弄痛苦是永遠也不會成熟的,隻有麵對痛苦,承認並且思索,痛苦才會轉化成財富。”

“你說薇薇姐會從痛苦中擺脫出來並且也像你一樣堅強起來麼?”

“我希望她能這樣。”周峻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唉,她呀——我想現在最能幫助她的就是朵拉了。你說,我是回封信給朵拉呢?還是直接給薇薇?”

“給朵拉。”

“讓我再想想。”想什麼呢?為什麼想呢?他都沒說。米拉也沒再問,隻是拉他去跳舞。說:“好吧,罪留著回去慢慢受,現在,先輕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