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我找死你了。紫薇不在你那兒吧?”

“錯了。表哥!”朵拉對紫薇擠擠眼。

“一直在你那兒嗎?”表哥這是怎麼了?口氣真衝。朵拉疑惑地看了紫薇一眼,紫薇對她點點頭,她就說:“是呀,她今天還要住這兒呢。讓你們自己說吧。”表哥一跟紫薇通話,頓時就軟了,不但同意她今天不回去,還讓她注意身體,多睡一會兒,明早他代她去上班……絮絮叨叨說個不了。“表哥真愛你。”朵拉說。“他是個好人。”紫薇也不得不承認。可是她沒心談他,她有那麼多話要對朵拉說。兩個好朋友又像在歌舞團時候一樣,擠在一張床上,嘰嘰咕咕說了一夜。朵拉說的全是天亮,一邊說一邊哭,抽抽噎噎地,像個淚人兒。紫薇從沒見過她這樣。她勸她,拍著她,抱著她,像哄小孩兒似的,用手給她抹淚兒,甚至答應代她去找他……朵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得了吧你,人兒似的……放心吧,我能想得開。我會慢慢來……”紫薇的事兒可就亂了:又是周峻,又是表哥,還外帶著個大衛。最使朵拉擔心的是大衛。“看來他很有錢?我可警告你:台灣的一些老板花心得很,都興搞情婦。

追女人手段很高。你可別上當,你總不會願意——去給人——”

“瞎說,”紫薇說,又搖搖頭,“我看他不像。”

“總而言之,我們對美國這個社會了解還很淺,對台灣更是一無所知。

你性子又軟。這個朋友,我看可交可不交。表哥那麼愛你,他和吉米不一樣……”

“我知道。”

“至於周峻,對不住他的就不僅是你一個人了,”朵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也對不住他,還對不住你……”

“別這麼說,我這幾天也想明白了,我就是不出來,跟了他,也不一定幸福。生活煎熬人哪,說到頭來還是窮之過啊……”朵拉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這又是哪兒來的新詞兒?窮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感情。沒有感情,錦衣玉食也沒有味道;有了感情,喝口涼水也是甜的……”紫薇也驚訝地看了朵拉一眼,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哪!這個朵拉,現在懂得了愛情,而且一懂就那麼執著……

“所以我特別特別覺著對不住周峻和你。可是現在說什麼也晚了。奔事業吧,花了那麼大的代價總得有點成績吧?所以,第一,那個大衛,到此為止。”紫薇遲遲疑疑地還想說什麼。

“不要玩火。”朵拉斬釘截鐵地說,“你不是那種會玩的人。”紫薇點點頭。

“表哥麼?雖然不理想,可他愛你,會因你有所改變……他千方百計地為你提供一個安定舒適的生活,這樣的男人在當前也就算難得的了。而你無論讀書,做事,為將來打基礎有這個條件和沒有,是大不相同的。所以,你也做點努力吧。生活是很實際的,過去我們就是太幼稚……”紫薇又不得不點頭。

“給周峻的信,怎麼寫的?我能看看麼?”

“已經寄了。”

“你有他的地址?”

“沒有,我寄給米拉請她代轉的。”朵拉點點頭。

是的,米拉。

朵拉的爸爸太生朵拉的氣,從此不再認這個女兒。可是米拉不能不愛這個姐姐,雖然這個姐姐辦出了她想象不到的糊塗事,可她能忘掉在那些又冷又餓的夜晚,是這個比她隻大三歲的姐姐像媽媽一樣把她抱在懷裏,脫下自己的衣服給她穿,省下自己嘴裏的食喂她吃麼?如果沒這個姐姐,誰會給她做琴板?誰會強迫她識譜練音,最終仍然走上音樂之路?

米拉不勸爸爸,因為勸也沒用。但米拉也不服從爸爸不許她和朵拉來往的命令。她仍然按時定量地給朵拉寫信。

在朵拉最痛苦最難熬的時刻,米拉這些信,這片情像火一樣地溫暖著朵拉,給她力量,催她奮進,給她帶來了親情、鄉情、故土情……

她看著紫薇又點點頭。看來生活是能磨煉人,紫薇不找張三不找李四,卻去找她們一向認為是毛丫頭的小米拉,說明經過思謀,也有了眼光。她找對了人。

說她找對了人,還不僅僅因為米拉從小就喜歡周峻,在紫薇剛認識周峻不久,周圍連大人帶朵拉都勸她還不要過從太密時,米拉就堅決反對:“為什麼?他多好呀?”她管他叫“峻哥哥”。到後來,紫薇和周峻都正式談起戀愛來了,她還“峻哥哥”長,“峻哥哥”短地跟著加塞兒。“米拉!”朵拉訓她,“過來,你少加塞兒。”

“我加什麼塞兒,又不是排隊!”米拉說,“我就是要跟他們一塊兒去玩嘛!”

“叫她去吧!”紫薇也笑。“來吧,米拉!”周峻說。“就是嘛!峻哥哥不嫌我!”弄得大家哭笑不得。可是不到一年,小姑娘忽然變成了大姑娘,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麼不該跟著搗亂了。從此,峻哥哥雖然叫著,可人家約她一塊兒去玩時,隻羞澀地搖頭,不是說要溫書,就是說要練唱,怎麼也不去了。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紫薇決定出國時,又是她堅決反對,和朵拉大吵一架,還去告了爸爸。可在出國大潮中,爸爸又有何用。於是米拉常去看周峻,約他到家玩,給他找票,請他去聽音樂會……

周峻去東北以後,他們還聯係嗎?不知道。她來信沒說,可從她的來信中,她們知道她早已考入了歌劇院,很快又停薪留職,跟著幾個名演員,組成了什麼輕音樂團。專門用現代手法,弘揚民族文化……

什麼叫“停薪留職”?怎麼還可以組織輕音樂團?莫非叫嚷多年的人才流動已經實行了?輕音樂團?怎麼個運用現代手法?又怎麼弘揚民族文化?看起來真是“洋為中用”,“百花齊放”的政策又取得了新的進展……國內改革開放的步伐真快啊!她倆猜測了很久,回憶了很久,感歎了很久,又默默沉思了很久……她們怎麼也想不到,米拉收到紫薇的信時,心情也像她們此刻一樣複雜。

要知道,米拉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她早已是輕音樂團裏一名紅歌手,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處理問題既有朵拉的幹脆利落,可思維的綿密,感情的細膩又比朵拉過之多多。這有天性的使然,也是生活的塑造。可不是嗎?朵拉自小當家長,弟弟妹妹的一切全靠她,生活的艱辛迫使她對許多事不得不當機立斷。宜粗不宜細。而米拉,雖然一樣受苦,可在姐姐的羽翼下,就有了她多觀察細思慮的條件。

她拿著這封突如其來的信,在手裏反複掂量。她曾經很依戀過紫薇,紫薇有著姐姐缺少的那份女性的纏綿。可她也很討厭過紫薇,恨她對周峻的絕情,但她更多的是對她的輕視……她曾經很盼望過她的域外來鴻,因為她覺得周峻需要,也因為她認為這是道義的必然。

然而紫薇卻似斷線的風箏,音信渺然。朵拉出去之後,也仍然沒有紫薇什麼信息。姐姐除“平安”二字,很少談到其他。漸漸地,她已忘了自己曾有的企盼。而此刻,一封不薄不厚的信就托在她的手上。信裏說些什麼?她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請求原諒?未免為時過晚。傾訴相思?你已早為人婦。重續舊好?似已無此可能。報告平安?難道有此必要?…………她拿起信來對著光照照,什麼也看不見。她用手輕輕觸摸,還真捉摸不透。打開看吧?絕沒這個道理。不看吧,又怕重新傷了周峻……米拉翻來覆去地掂量,最後決定,先不轉去。她們團下個月要去東北演出,她屆時給他捎去。要是紫薇有什麼不知輕重處,她當時在場,可以給他勸慰,幫他參謀,給以引導……米拉這樣為周峻著想,除了一貫對他的好感、同情之外,還因為她知道周峻現在處境不順、心情不好。

自從那年周峻誰的勸告也不聽,放棄了人人豔羨的留部工作的機會,徑直去了東北。到了省裏,又拒絕留在廳裏的工作,一竿子插到底,進了化工總廠。大多數人都認為他是為了平複感情創傷,改變環境。

連米拉也是這樣認為。她曾為此勸過他:

“值得嗎?峻哥哥?”

“什麼值不值?”

“不就是為了紫薇姐嗎?”

“不是,至少——不全是。”

“我不信。”米拉撇撇嘴,“研究生為什麼不念了?”

“念了又怎樣?不就是多個學位嗎?”

“那你以前為什麼一心要報考?”

“以前我隻懂得書本知識重要,”周峻靜靜地說,“現在,我想,對我們這些有了一定書本知識的年輕人來說,也許社會實踐才是更重要的。”

“啊,”米拉說,這是她沒想到的,“你敢說,和紫薇姐一點關係也沒有嗎?”

“如果你非要和她聯係起來,也未嚐不可。”周峻苦笑了一下,“她和你姐姐……使我感到了生活大學的重要性。當然,你們都認為我是為了改變環境,平複創傷,我也不必否認也有這個因素,但不是最重要的,至少不是全部……”

“你不恨她?”

“為什麼要恨她呢?每個人有選擇自己生活道路的權利。”

“她傷你那麼深……”

“其實,她傷她自己更深。她肯定比我更痛苦。”

“為什麼?”

“第一,因為我有理想,有事業,有既定的目標,任何外來的打擊都不會動搖我的根基;二來呢,我沒有良心的不安……”米拉睜大眼睛望著他,欽佩地說:“謔,到底是學化學的啊,各種成分,比例清清楚楚……”

“是啊,學化學的。”周峻長歎了一聲說,“可你知道嗎?再清楚的成分、比例,一化合之後就會起變化,就不那麼清楚了……”

“你還愛她?”周峻點點頭,不再說什麼。他的心像刀絞一樣地疼痛,不僅為了自己,還為了無法勸阻的紫薇。他說不清楚,但他預感到她的前途並不美妙,她不會幸福……因此,他就加倍地憐惜她。有什麼辦法呢?他愛她,他愛她呀!他的臉上露出那樣一種淒惻和無奈的神色。米拉跳了起來。她從來喜歡他在她麵前不搭架子,不把她當個毛丫頭對待。紫薇走後,她更喜歡他這種和她推心置腹平等交談的坦率,這使她感到自己的重要性。米拉從來喜歡強者,最看不得男子漢受苦受難的眼色,何況是她喜歡的峻哥哥。於是立即寬慰他說,“幸虧你不是愛情至上主義者。”

“你懂什麼叫愛情至上主義者?”

“當然。”米拉一本正經地點頭,“我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