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子可真不好過呀!”當朵拉終於有了一天假,來看吳天亮和湯亦新,在他們宿舍裏,把這一切講給他們聽時,他倆異口同聲地說道。“難怪打電話老找不到你,”吳天亮看著她說:“另找個工作算了。”

“幹嗎!什麼活兒不得幹?”朵拉說,“好容易人家背熟了一點。”

“頭難頭難,再背就容易多了,何況工資給得高,倒比刷盤洗碗、當babysitter強。”湯亦新說。“那倒也是,省得毀了手。”吳天亮剛說完,朵拉就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沒想到,這人看起來高頭大馬的,還挺心細,還知道彈琴的人最得保護手。“今天怎麼會開恩放你出來了?”

“今天她兒女來看她,全家團聚。我原來還不明白,兒女都在舊金山,又住得不遠,為什麼兩三個禮拜才來看她一次。原來是真受不了。”

“你沒試試唱歌給她聽?”湯亦新忽然想起了朵拉的看家本事。“對呀!這樣‘教授’不是可以少講點課,考試也鬆點呀!”吳天亮也說。三句話不離本行,學生一張嘴就是教授,就是考試。“我也這樣想過來的,幸虧沒唱!”朵拉也笑起來。“為什麼?”

“你們猜猜那個芭芭拉是幹什麼的?”

“哪個芭芭拉?”朵拉一口氣說的事兒太多,吳天亮也糊塗了。“我知道。就是那個穿紅天鵝絨的,結婚紀念日的那個。”湯亦新倒記住了,“幹什麼的?”

“當年首屈一指的紅歌女呀!”朵拉說,“我要一唱,勾起老太太的心事,還不得把我fire了。”滿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原來朵拉說得熱鬧,樓上樓下的同學都跑來聽。“你這可真是絕好的社會調查呀,”一個學社會學的女生說,“我打工怎麼沒碰上這麼個主兒?”

“是啊,我可真長了不少知識。”朵拉開始侃起大山來,“你們知道寶石裏最貴重的是哪種?”

“金剛鑽唄!”

“我問的是寶石。”

“金剛鑽不是寶石?”一個女孩子奇怪地問。“我是具指,不是泛指。”朵拉煞有介事地說,“誰知道,寶石裏最貴重的是什麼——”

“紅寶石吧?”男生們麵麵相覷,一個學新聞的女生說。“不對,是變色寶石和藍寶石。”

“什麼是變色寶石?”

“變色寶石又叫做亞曆山大石,它能吸收紅色和綠色的分量少,而能吸收其他顏色的分量多。可在蠟燭光和普通燈光中紅色光波強,當亞曆山大石在這種光線下,紅色反射光甚於綠色,它看起來就是紅色。太陽光和日光燈的綠色光波強,在這種光線下看,亞曆山大石就呈綠色。一般人不懂這個道理,光知道它會變色,就稱之為變色寶石。”

“嗬,成專家了。”女孩子們很有興趣,“那藍寶石呢?”

“泛說藍寶石時,有人把綠寶石也混同一道,其實這不對,綠寶石又是一種,其中最貴重的稱祖母綠——”

“對,我在小說裏看過。”一個女孩子叫道。“那你知道藍寶石有幾種?”朵拉問。“那我就不知道了。小說裏沒寫。”“有巴西海水藍寶石、馬達加斯加海水藍寶石、赫巴妮塔海水藍寶石……”朵拉如數家珍地吹起來了,“你們知道一克拉紅寶石值多少錢?”

“三百!”

“五百!”

“一千!”女孩子們瞎侃了起來。“兩三千。”朵拉說,“這還不是頂好的。一克拉綠寶石呢,就得三五千!”

“哇!”女孩子們齊聲叫道。“這算什麼?”朵拉又說,“一克拉鑽石,好的得上萬呢。”大家瞠目結舌了。一個女孩子忽然問:“美金?”

“人民幣!”天亮調侃她說。

全體哄堂大笑。“這還不是最貴的,頂上等的翡翠,小指甲片大小的可以值幾萬、幾十萬美金呢……”

“難怪這兒貧富這麼懸殊呢。”學社會學的那個女孩子說。“不知將來咱們這些人中,會不會也來個兩極分化?”一個男生甕聲甕氣地說。“放心吧,老夫子!”天亮說,“咱們念完學位,是要回國的。”

“至於紫寶石、藍寶石呢……”朵拉還在繼續她的問題。“得,得,我們也不當寶石商人,”一個男生打斷她說,“你還是給我們講莎麗妲吧,那個好聽。”

“咦,我就是在講莎麗妲呀,你真不知道她對寶石的知識有多豐富,當年真是下過苦功夫的。不懂得它的品種、特質,就不會設計怎樣裁料,怎樣嵌鑲,怎樣擺設,就不可能最充分地展示寶石的華美……呃,對了,你們誰知道藍寶石該放在什麼襯底上?”

“我看人家戒指什麼的都放在紅絲絨盒子裏。”一個女孩子說。“那是大路貨。”朵拉解釋說,“我問的是藍寶石。”

“放到白緞子上?”

“不對。這樣就會把寶石的顏色變淺。必須放在藍絲絨上,這樣就藍得晶瑩。或者放在黑絲絨上,那就藍得深沉。要是放在紫羅蘭色上呢——”“那就藍得要命,藍得一塌糊塗,藍得人要死要活,藍得人非買不可……”一個上海小夥子不耐煩地說,“算了朵拉,別數這些寶石了,反正我看在座的咱們誰也買不起……”大家哄的一聲又笑了。“也別再說你那老lady的事了,聽得人心裏難過煞……”小夥子又加上說,“好容易休息一天,還是你給我們唱一個吧!”

“對,唱一個!”大家夥異口同聲歡呼,齊呼啦的鼓起掌來。“唱什麼呢?”朵拉問。在座的朋友都是第一次見麵,朵拉自然而然地拿眼睛找吳天亮、湯亦新,和他們商量。

“唱什麼都行。”小夥子等不及,大家又齊聲叫道。於是朵拉唱了幾支民歌。見大夥子情緒高漲,就說:“咱們大家一塊兒唱吧,找個大家熟悉的。”說著就唱起來,剛唱了兩句: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吳天亮就和上來了:

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他的嗓音果然很好,音色很美,就是沒經過訓練,不夠鬆弛。可是除了朵拉,幾乎沒人注意,因為所有的人都參加進來一起張大嘴唱道:

這是強大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到處都有明媚的春光。……

唱完一支又一支,唱《北京的金山上》《在希望的田野上》,唱《十五的月亮》,唱《血染的風采》,唱《閃閃的紅星》《紅孩子》,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唱《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唱到後來,實在沒得唱了,甚至連《少先隊員之歌》,連幼兒園時候的歌——“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裏邊,叔叔拿著錢,對我把頭點,我高興地說了聲叔叔‘再見!’”都唱了起來。

唱了笑,笑了唱,一直唱到天黑,唱到朵拉不得不回去的時候。

這一天是朵拉到美國來一年多最快活的一天,也是朵拉兩年多來最快活的一天。

吳天亮送朵拉回家。她是同時認識的吳天亮和湯亦新。所以原說好兩人一塊兒送她,可走時朵拉和大家一一握手道別,擁來擠去,不知怎麼,出門後竟隻剩下了一個吳天亮。

吳天亮開車送她。“湯亦新呢?”朵拉問。“哦,他明天第一節有課。”吳天亮說。朵拉心想,那他剛才為什麼說送呢?畢竟還生,不好深究,就轉題說:“這車誰的?”

“我的。”

“整天窮留學生、窮留學生的,沒想到你還趁車。”朵拉說。“窮留學生才需要車呢,沒車打工跑不過來,就上不成學了。”朵拉點頭。她是深知打工掐鍾點的那個緊張勁兒的。美國生活節奏快,時間觀念強。遲到一次,說聲對不起,老板臉色已不好看。遲到兩三次,就該老板說對不起,請你滾蛋了。“這車多少錢買的?”

“說了你不會信的。猜猜看。”朵拉看這車,紫紅色,雖然多處掉漆,但色澤樣式都還過得去,何況頭尾俱全,又還能走,怎麼著也得千把塊吧。沒想到天亮說:“三百塊。”

“真的?”

“騙你幹嗎?是一個畢業回國的同學賣給我的,其實確切地說,等於他送給我的。他是六百塊從另一個回國同學手裏買過來,開了兩年。”

“二手車,三手?”

“四五六七手了吧。”吳天亮笑,一邊發動車,“坐好,可別嚇著你。”朵拉說不怕不怕,還是嚇了一大跳。從沒坐過這樣的車,一發動就轟隆一跳,震得她往前一衝,差點跌倒。“天哪!”她笑起來。“告訴你別嚇著嘛!”吳天亮也笑,“係好安全帶,係緊一點。”

“不對,你怎麼走這兒,這麼走繞遠。”她忽然發現路不對了。

“就是得繞道。”

“為什麼?”

“刹車不大好,得避免坡度大的路。”

“我的媽爺子!”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笑了還想笑。

既為這輛老爺車,也為這個北方孩子從小說慣的,稀奇古怪的口頭語。說它稀奇古怪,還真是稀奇古怪。你就想想嘛,媽是媽,老爺子是老爺子,怎麼給弄到一塊兒來了?還大夥都說。說得倍兒溜。還為迎麵吹來的海風。為初升的月亮。為了青春。為了歡樂。為了不知為什麼,就那麼從心裏往外地想笑……偏偏舊金山還來得個坡多,他們就這麼上上下下,繞來繞去,好不容易才把朵拉送到家。時間已經很不早了。朵拉跳下車撒丫子就跑,一邊跑一邊說:“bye!becaref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