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地說:“ok!”朵拉的心不禁一顫,美國人,特別是都市的美國人,很少這樣對陌生人的。
是什麼打動了她呢?朵拉並沒有說什麼,她也沒問。可似乎她一切都明白。明白卻不問,隻有老朋友才會這樣充滿體貼與諒解,而她,隻不過是一個陌生人。
怎麼會這樣的呢?
“你答應一定對rosie好。無論她怎樣任性?”
“我答應。”
“你能保證出去不對任何人說rosie的事嗎?”
“我保證。”
“我們簽一張合同,ok?”“ok.”
“合同需要律師公證。”
“當然。”朵拉奇怪她為什麼這樣鄭重其事,但也無須提出異議。
兩個人草擬了一份合同,條件並不苛刻。除了上述已說過的各項條件外,女主人每月隻收她二百五十元房租。這實在不算多。朵拉飛快地心算了一下,這樣每月可以淨剩一千三百多美金。
女主人給了她一間緊靠著rosie的小房間,這個房間的裝飾全是粉紅色,粉得那樣美麗,那樣怡人,那樣讓人從心裏暖洋洋地。朵拉有生以來還從來沒有住過這樣漂亮的房間。
她打定主意,多苦多累也要把這個job拿下來。可是沒想到,不到半個月,甚至合同還沒公證回來,她就找女主人提出辭職不幹了。原來女主人沒有丈夫,卻有許多情夫。一到晚上,車水馬龍,喝酒,打牌,跳舞……直到半夜。倒不要朵拉侍候,家中還有專門侍候酒宴的廚師和鍾點仆人。大party時,連酒菜,廚師和侍應生都一起從飯店來,大廳裏燈火輝煌,音樂悠揚,就像大酒店一樣。每當這時,朵拉隻要把rosie鎖在房裏,把她“照顧”好就行。曲終人散後,總有一個男人留下來。有時,甚至兩個……
每個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美國人,又最講隱私權。主人怎麼過,那是她自己的事。她不說,朵拉當然不問。不但不問,甚至吃飯時,別的仆人唧唧喳喳議論時,朵拉隻是眼觀鼻、鼻觀心地喝自己的湯,吃自己的飯。實在問到她頭上躲不過去時,她就睜大眼睛,聳聳肩,假裝聽不懂那麼複雜的英文……
她才不要管這些閑事哩!她需要這個job,需要這一千三百多美金。何況,這兒有鋼琴……女主人對她很滿意。這從她的眼睛,她的微笑,她對朵拉親切的神情中完全可以感受到。一天深夜,忽然有人來敲朵拉的門。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事。rosie白天瘋得很累,夜裏從來睡得很熟。“rosie,是你嗎?你是不是不舒服了?”朵拉忙披衣起坐,跳起來就去開門。門外卻傳來一個喝醉酒的男人粗重的喘息聲。嚇得朵拉立即推過沙發堵在了門口,雖然門早已緊緊鎖住了。半晌,才聽見男人轉身而去的腳步聲。緊接著,就聽見rosie房門上的敲門聲,撞擊聲,然後是rosie尖厲的哭叫聲,乒乒乓乓的重物投擲聲……
朵拉嚇得渾身打戰,她應該去救助rosie,可是她又不敢去。於是她也尖聲大叫起來,等到女主人出了房門,她才急急趕去,和她一起安頓rosie,勸慰rosie……直到天明。
女主人垂著眼皮向朵拉道歉,說她今天可以午飯後再上班。她將命令家庭教師十時不走,多陪rosie三個小時,她加倍付錢。
她的眼睫毛又那樣濃蔭一樣覆蓋在她的白皙的臉頰上,又像上次那樣輕輕地顫動起來,仍然那樣美。隻是朵拉這次不敢像上次那樣盯著她看了。隻有經曆過很深痛苦的人才會對別人的痛苦敏感,朵拉這才懂得她上次對自己好意的由來。隻是現在兩個人的地位好像換了個個兒,朵拉心裏同情她,不忍心抬眼看她臉上的神情……
朵拉也深深地垂下了眼簾。
女主人把手放在朵拉肩上,說:
“謝謝。”朵拉立即打消了辭工的念頭。可是過了幾天,又發生了一次同樣的事。過了幾天,又是一次……朵拉這時已經明白小小的rosie為什麼會記恨自己的親媽媽了,原來rosie在她五歲時,曾被一個這樣的男人……蹂躪後患上了精神分裂症。這座美麗的大廈就是那個男人的賠償。然而天真、純潔和健康卻永不再來。被摧殘了的玫瑰是任何賠償也無法使之重放的了……從此朵拉更是全心全意地對rosie好,希望能多少讓她快活一點。可rosie從來不快活,甚至從來沒有一分鍾的寧靜。讓朵拉一想就堵心,一堵心就睡不著覺……朵拉隻好辭職。在朵拉提出不幹以後,女主人定定地看了她半天,說:“你瘦了。這工作太累。我早該想到加你工資的。是我不好,請原諒——”
“不,不是工資問題。”女主人細細地打量著朵拉,可憐兮兮地問:“是我,待你不好?”
“不,當然不是。”朵拉說。女主人不再說話,又低低地垂下了眼簾……這女人,真聰明!她知道她這樣好看,迷人,楚楚可憐,讓人動心……朵拉果真差一點又心軟了,可想著她自己不能失去健康,自己不是為了音樂學院才來的麼?自己已經吃了這麼多苦……何況,就是犧牲了自己,能救得了rosie麼……“你待我很好,”朵拉終於說,“是我,我體質不好……rosie太……太活潑。她需要一個身體十分健壯的babysitter……”見朵拉執意要走,又始終隻字不提其他的事,女主人抬起眼皮,兩隻像舊金山冰冷的海水一樣的、碧藍的大眼睛裏竟充滿了暖意。她緩緩地點著頭說:“你是個好人,朵拉。我很喜歡你,你對rosie又那樣好,本來我以為我們可以處長一些……”說著從抽屜裏拿出合同來,一下下地撕碎了,說:“你可以等我再找到一個人以後再離開嗎?”她那唱歌的、一向很清亮的嗓子,此時竟這樣低沉,低沉而嘶啞。朵拉實在難以拒絕,說:“如果——”女人說:“please,dola!求你了……”朵拉隻好答應。四天以後,來了一個菲律賓女傭。女主人如數給了朵拉工資,並不扣她的房租,朵拉推讓時,女主人又說:“please,dola!”朵拉隻好謝過她,收下了。在走到門口時,女主人忽然又叫道:“dola?”
“yeah,”朵拉站住了。“我們不握握手嗎?”朵拉走回來時,女主人竟擁抱了她。“我會想念你的。”她想想又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是不,朵拉?”
“是。”
“你理解我?”朵拉本想說“不”,可想想自己對美國究竟了解太少,不可交淺言深,就說:“是。”
“謝謝,歡迎你再來玩。goodluck!”朵拉覺得人家這樣客氣,自己一言不發地走,似乎也太不近人情,遲疑了一下說:“你為什麼不送rosie去住那種——療養院?”女主人已經明白朵拉不肯說瘋人院的好意,但立即本能地自衛說:“我並不違法。你也看見的,每天有護士來給她打針,每個月定期檢查。
每天十時前有家庭教師來給她上課。我並沒有侵犯她的受教育權……我完全具備監護人資格……”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說……”女主人這才鬆弛下來說:“我想你不會……你是好意。你不了解——那種醫院。並不像廣告上說的那麼好……我已經對不住她了。我不想再對不住她。”朵拉這時,才懂得不止rosie可憐,原來女主人比rosie更可憐。一時不禁也動了感情,也就主動擁抱了她一下說:“如果——我上成了學,一定來看你。”
“謝謝,不過你不會的。”她兩隻美麗的眼睛眯縫起來,海水退潮了,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地方曾經春暖花開麼?也許。不過此刻,一定是冰封雪凍。朵拉忽然覺得渾身發涼,真想立即轉身就跑,可腳卻挪不動,隻無限同情地看著她。不知怎麼辦好。女主人淒然一笑,說:“朵拉,你真是個好人。謝謝,謝謝你的一切。”她輕輕地在朵拉頰上吻了一下。這樣漂亮的人,呀,她的嘴唇竟這麼涼。又硬又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