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你做吧。”轉身謝過老板,朵拉跑出門來,不覺淚水已撲簌簌滾了一臉。

朵拉憋著一肚子氣,沿街瘋跑,見店就進,見人就問:

“用人嗎?先生?”

“雇工嗎?太太?”到了擦黑,也沒找到一份合適的工,朵拉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隻覺得渾身難受,隻出冷汗,心想:壞了,這要是病了,可就全完了……直到要的一杯熱咖啡倒進肚裏,才明白自己是餓了。這才懂得什麼叫饑腸轆轆,原來自己整整一天沒吃飯。

胡亂買了個麵包啃著,朵拉細細翻著店家的華文報紙,把招工欄目的每一則都反複衡量,發現自己白活了二十三年,在歌舞團那麼心高氣盛,可到了這裏,竟連個不入等級的飯店帶位員都做不了。因為人家不是要英文,就是要粵語……朵拉從小學唱,語言的天分不差,可學習過程,不得吃飯,不得住房嗎?

隻得等而下之往雜活兒、苦活兒欄裏找吧。一連跑了三家,這才定了一戶人家:打掃衛生,給花園除草,還捎帶眼看著孩子。工時很長,工錢給得很苛,但朵拉一口答應了下來。夜裏賴在舅舅家不走,寧肯在他們廳裏打鋪,也不肯回“家”了。見朵拉一夜未歸,吉米也覺得自己做得太過分了。知道在舅舅家,一早就找了來,賠了不是。舅舅、舅媽,加上表哥從中調停,好好歹歹,算是談好了條件:吉米不得阻攔朵拉打工;朵拉呢?不許誤了吉米的衣食。正常的夫妻關係,靠的是感情、了解和尊重。朵拉的婚姻本就不正常,談不上感情,更談不上了解和尊重,哪還禁得起吵鬧?雖說在舅舅家締結了和約,可雙方都憋了一肚子氣。特別是吉米,越想越覺得自己劃不來,在人前說不出口,回家後難免就要生事。

開頭朵拉還讓他幾分,不管怎麼說,自己是借助人家出來的。因為吉米是美國公民,結婚時就給朵拉辦了綠卡,自己這才能合法打工。自己雖說是討厭他到了一萬分,也不能過分絕情,讓人家罵自己過河拆橋……

這也就是再怎麼吵著鬧著,朵拉也沒提離婚的緣故。現在和約締結,吉米不得阻攔自己打工掙錢,明明占了一個上風,就該適可而止。於是說話做事,對他越發和顏悅色了。

可是後來,見吉米老是無事生非,不是說衣服沒熨平,就是說飯菜不可口,特別是一到了晚上,就為了睡覺打架,也就漸漸地不耐煩起來。

這天,剛吃過晚飯,朵拉還在刷碗,見吉米有意盆朝天碗朝地地扔了滿地的垃圾,一會兒還得收拾。自己在外邊已經哄了一天孩子,現在還得哄他,就從心裏煩了出來。想說他幾句,可一回頭,見他已經脫得隻剩一條短褲,坐在床上色迷迷地等她,不禁一陣惡心,說:

“您是不是可以穿件衣裳?屋裏也可以不弄這麼髒?這兒又不是動物園。”吉米這天喝了兩盅酒,不但不理她這個碴兒,還催她說:

“快點做啦。”朵拉生氣地把洗碗刷一扔說:

“你就不能幫把手?”

“我討老婆幹什麼的?”

“老婆就是侍候你的?”朵拉已經開始準備吵架,隻要他敢說是,就和他講講男女平等的道理,美國不是講文明嗎?文明就得尊重婦女……

講不清就吵。雖然朵拉很累很累。

“當然,”不料吉米突然話題一轉說,“要想老公幫忙也不難啦!隻要——”

“什麼?”朵拉一時沒多想,脫口問道。

這可正中吉米下懷,於是他大言不慚地說道:

“在床上把老公侍候舒服啦!”每當他一開口說性,看他那一副色迷迷的樣子,朵拉就氣不打一處來,想不到今天竟當麵說出這種下流的話,一時氣頂嗓子眼兒,渾身哆嗦起來,指著他卻沒了詞兒,隻一迭連聲地說著:

“你,你,你——”要是過去,見朵拉這樣,不管是心裏還愛著她,或是不願徹底搞壞關係,吉米都會下台階,說點什麼“開玩笑的啦,兩口子有什麼正經……”之類的話。

可最近朵拉打工已經“家庭合法化”,想著她攢夠了錢就不免會飛,綠卡還是自己提供的,心裏越想越虧,就不但不收斂,反而乜斜著眼跳下床來拉她說:

“上床,上床,老公等不得啦。”

“你下流——”朵拉啪一下扔掉抹布,揚手就扇了吉米一個耳光。一巴掌把兩口子都打愣了。朵拉好像是找回了自尊,可同時也給了吉米自由,吉米索性扯破臉皮罵道:“你上流,上流不要嫁老公!媽的——”吉米一邊罵,一邊硬拉,朵拉是一邊推一邊擋,還想奪門而出,吉米是死也不讓她出門,兩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吉米一時興起,握緊拳頭,就打開了老婆。朵拉長這麼大,還沒挨過打,就嚷起來說:“好,你打人,打人犯法。”吉米借著酒意遮臉,一不做二不休:“老婆就是我的馬,任我騎來任我打,打老婆不犯法,不跟老公睡才犯法……”一邊說著,一邊鎖上了門。朵拉再硬,畢竟是女人,又累了一天,哪裏強得過吉米……第二天一早,吉米就向朵拉賠不是,說是昨晚喝醉了酒。朵拉哭了一夜,已打定主意離婚。由他說什麼,隻是一個不理。吉米沒了主意,去找表哥。表哥大吃一驚,說你怎麼敢打人?朵拉心高氣盛,她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她現在有綠卡,要提離婚怎麼辦……吉米也沒了主意,抱著頭哭了起來。

看他可憐,表哥隻好去搬舅舅舅媽。舅舅一家賭咒發誓,對朵拉保證:從小看吉米長大,吉米確實一輩子沒打過人,小時連架都很少打,這次確實是喝醉了酒……舅舅做東,專門給他們擺了席。吉米又當眾向朵拉賠禮道歉,給足了麵子。最後由表哥送他們兩個回家。

表麵上看,雙方都做了讓步。其實兩人都寒透了心。何況夫妻之間,吵吵鬧鬧是一個階段,動手打架就進入了另一個階段。再吵再鬧再憋氣,千萬可別動手。一旦動開了手,除非是極有自製力的人,習慣成自然,不管是怎麼開端,最後必定以揮老拳告終,倒好像不動手就手腳發癢不過癮一樣。何況朵拉和吉米本不是一家人,錯進了一家門。

吉米是怕散,越怕越恨就越動手。朵拉呢,是早想分手,沒理由,越挨打越覺得還了債,以後索性任他打罵,不吵不鬧不還手。紫薇老為她哭。心裏奇怪朵拉從小就傲,怎麼現在常常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地反而不哭,不罵,甚至連淚也不掉了,問她,她甚至還笑笑說:“等他打夠了。打夠了,也就到頭了。”其實,朵拉早就找了律師。在美國,離婚很容易,雙方同意,談好條件就散。單方堅持也不難,隻要有理由。毆打屬於虐待,是最容易獲準的一種。但毆打要證據,光有傷還不行,還得有證人。兩口子打架關著門,這證人可是不好找。紫薇倒是願意給她作證。可吉米也不傻,當著紫薇,他決不動手。何況,紫薇和朵拉太好,紫薇又膽小,很容易被對方律師駁倒。想來想去,朵拉有了主意。這天晚上,為了上床的事,吉米又大打出手。朵拉卻一反常態,冷冷地問他說:“從你動手到現在,整整打過我三十次了。事不過三,我卻讓你打到三十,你覺得還沒夠麼?”吉米正在氣頭上,一邊揮著拳頭一邊喊:“沒夠,沒夠,就是沒夠……”

“什麼時候才夠呢?”

“打服了才算夠。”

“可我夠了,”朵拉說。開始哭喊起來,“我這一輩子沒挨過人打。我媽生我下來,不是給你打的……”一邊說著,一邊反抗,痛痛地哭了起來。

吉米動慣了手,也看慣了她逆來順受,不知今天怎麼又反抗起來,越發火起,隻顧一拳拳打下去,不夠解恨,還加上了腳踢。

突然,房門被人撞開,進來了警察。

原來,今天,在朵拉認為她債已還清的時候,在吉米打得昏天黑地時,摘下了電話,一邊和吉米對著話,一邊就撥了,把呼救電話打到了警察局。

人證、傷證俱全,這場官司好打。

朵拉就這樣,正式申請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