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樣的風平浪靜卻讓我有些不安。為何不安我卻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總覺得這個夏日過的很是煩悶。王城少雨,夏日更顯得燥熱。我隱隱的不安,在接下來的日子,被生辰之日抹去了。
靜雲師太說,十八歲是個坎。可我的十八歲生辰,過的卻很是平靜。本以為這一年的這一天,我一定是要疼得死去活來一番的,可是那一日,接下來的兩日,前兩日,我都沒有太大的不適。許是早早開始,就服用莫揚調製的藥丸,心痛病發作的並不厲害。悶著頭睡了一天一夜,莫宅深門閉戶,莫揚在我身邊守了一天一夜,灌了我幾碗苦的惡心的藥湯,這生辰就算過了。
這一日,我從懶懶的狀態中恢複神明,抱著一本書斜靠在竹榻上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莫揚神清氣爽繼續灌我一碗藥湯,我苦著臉喝了。
靜靜地對莫揚說:“靜雲師太許是騙人的。”
莫揚不置可否地點頭附和:“本來就是騙人的,我從來未曾放在心上。”
繼續忝著臉:“那是不是可以不用再喝這麼苦的藥湯了?”
莫揚深深視我一眼,放下空碗,道:“不可以。”
我掩了掩鼻子,感覺清新的空氣中一股濃濃的藥味,哭喪著臉道:“有甜甜的藥嗎?為何不能把藥湯熬成梅子湯一眼的味道?”
莫揚似笑非笑,道:“良藥苦口!”頓了頓,又道:“陶陶買魚去了,今日午膳,吃藿香魚。”
想起第一樓老板娘的話,我頓時覺得開心起來,“還是揚哥哥疼我,第一樓的藿香魚,你學了幾層了?”
莫揚皺眉苦臉,“你每次叫我揚哥哥,我都膽戰心驚。”
我調皮淺笑,道:“在家中躺了幾天,骨頭都散了,今日可以去逛逛麼?”
莫揚不說話,側頭想了一回,似乎在權衡比較。半晌方緩緩點頭。見我高興地快要自竹榻上跳下去,他點著我的額頭,一副無奈的表情。
午膳的藿香魚很合胃口,好幾天沒有饞饞地敞開肚子吃飯,我終於很不閨秀地多吃了幾口,不過莫揚卻很高興的樣子。飯後沏了杯消食降暑的茉莉花茶,愜意地小憩了一會,直到申時以後,午熱褪去,夕陽殘照,餘暉灑下地平線柔和的金光,莫揚才帶著我出門。安叔駕車,我們坐在馬車裏麵,去王城的郊外。
散心而已,不拘個什麼景致。城南郊外,一片綠油油的麥田迎風翻浪,綿延十裏。遠處青山微微,起伏蜿蜒,如同側臥美人胖瘦相宜。麥田遠處,一撮茅屋村舍隱隱露出個輪廓,王城少水,腳下卻有一條潺潺清溪靜靜流淌,順著麥田溝坎一路輕歌細語。確實個紓解心腸的好地方。甩了手,沿著溪邊往村莊那邊移步,居然看見一座石頭砌成的小橋,橋頭兩端各有一株梧桐樹,高挺筆直,枝葉茂盛蔥籠,灑下一片清涼陰影。
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傳說,梧桐樹是百樹之王,天下最高貴的樹木。栽下梧桐樹,自有鳳凰來。卻不曾想這裏還有這樣兩株梧桐。仰頭注目,葉如團扇,密密疊疊,交織的樹葉枝杈鋪出一片碧綠翠障,高處深濃幽邃。卻不知道皎皎月色之下,會不會真的引來鳳凰。
“夫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莫揚隨我凝望目光亦仰頭,輕輕自語了一句。
彼時夕陽西下,天光雖亮,卻不刺目,柔和溫煦。我有些恍惚,目光交錯間,似乎感覺梧桐樹葉間有什麼東西晃了一下。
定睛看時,卻又什麼也沒有。搖晃下迷糊的腦袋,再次凝目樹葉幽深處,仿若真有一隻五彩的鳳凰張開金光斑斕的翅膀,眼波如泉,舞如飛煙。
它的聲音輕靈而清越,如箜篌笙簫,亦如流泉春風,麵容微笑著,如同春日裏雪野中的一縷陽光,溫暖和煦。
“珠珠,你還好麼?”它輕柔呼喚。像是對著我,喚的卻不是我的名字。
幾縷金色光輝自它的翅膀中暈染下來,讓我無法控製地想要掬一把。緩緩伸出手去半空,指尖碰觸那些金色的光粒,仿若夏日裏被一縷涼風纏繞般清爽舒透。婉轉手指,光影在指縫間流動,我感覺自己,麵容露出了淺淺的笑意。
莫揚抓住我的手,輕輕道:“小蝶,小蝶,你做什麼呢?”
我唔了一聲,回過神,知道自己定然是又陷入了莫名虛幻的鏡像,便淡淡笑著道:“傳說千年的梧桐能引來天上的鳳凰神鳥,看這兩株梧桐也有幾百年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會有鳳凰來?”
他亦含笑道:“鳳凰於飛,和鳴鏗鏘,小蝶想鳳凰麼?”
觸及到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突然醒悟過來,咬著唇低頭紅了臉。此話出自《左傳》,原意是指夫妻和順恩愛的,他此時對著我說這話,我自然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他卻不以為意,似乎沒瞧見我臊紅的臉,拉過我一隻手,並肩緩步走向田埂深處。我一邊走還一邊回頭,望著那兩株碩大的梧桐樹。微風輕拂,枝葉搖曳簌簌響聲,低柔婉轉,百媚生煙,像極了那一句“珠珠”之後的歎息尾音。
蕊珠說夏日雷雨之前,天氣會異常悶熱,天色也會變得異常陰暗沉重。記得有一年,雷雨之前,突然一陣狂風,卷石飛沙,滿院的樹葉被風吹打得淒惶不知所處。明明光亮的天空驟然聚起沉沉的陰雲,密密匝匝地籠在頭頂,感覺天就在伸手可觸的地方。凝重壓抑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覺得天塌下來也不過如此。蕊珠安慰我說:不會的,天是塌不下來的,雷雨過後天就放晴了,雨後見彩虹,那才是最美麗的風景呢。
所以我一直以為,天是不會塌下來的。自然,如果天塌了,或許也就那樣的吧。
所以當合陽郡主驚慌失措撲進莫宅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天塌了,根本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天塌了,也不會有雨後彩虹。
那日午後,頗會看點天象的安叔說,今日有雷雨。他算的很準。剛過醜時一刻,便見烏雲密密壓頂而來。剛剛還蔚藍澄澈的天空頓時陰暗下來,空氣潮濕悶熱,憋得人膩膩的很是難受。陶陶去後院將洗好晾著的衣物收了回來,剛剛放入房中,便聽得頭頂轟隆隆一聲炸雷滾過。安叔牽了馬在後院的馬廄,堆上厚厚一層馬料,以防被雷聲驚了。做完這些,他安安靜靜地回到西側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