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沒有說完,被“叮當”的鐵環叩門聲打斷,豎著耳朵,聽見安叔開了門問了幾句,然後合上門折回來稟告:“九黎山莊的人求見!”
我和莫揚對望一眼,深覺詫異。雖然九黎山莊此次來王城,高調宣布將軒轅劍作為武魁的獎品,也知道九黎山莊在江湖上數一數二的神秘山莊,世傳詭影劍法高深莫測,一個幽冥左右掌史已然對手寥寥,莊主的武功更是傳得神乎其乎。九黎山莊的鑄劍術天下聞名,不但是江湖、就連朝廷也想與他們攀上一星半點的關係。但是我們,似乎和他們沒有任何的交集。倒不知有何重要的事要勞動他們大駕深夜前來。
抬頭望了望天,一彎弦月已經升至中空,臨近亥時,萬籟俱眠的時候,九黎山莊的人此時前來拜訪,著實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得了莫揚的示下,安叔重新去開了門,讓著三個人影腳步輕盈卻沉穩地進來,相互見了禮,就著古槐樹下的幾案置放幾張竹椅待客。我側身去竹榻旁的凳上正襟坐了,撫著莫揚隨手遞給我的竹笛,暗暗打量這深夜造訪的不速之客。
三人中為首的一人長身玉立,不胖卻也不瘦,結實偉岸,一襲深紫色衣衫,夜幕中仿若青色一般暗淡。發髻上編著玄色冠帶,玉色發簪在月色下泛著微微白光,濃眉大眼炯炯有神,眼睛之下,一片玄色蒙巾覆麵。與莫揚抬手見禮後,在一張椅子上端坐了,其他兩人卻並不就坐,而是一左一右站立在他兩旁。那兩人,皆著一樣的深藍色衣衫,一人清瘦,三角眼,羊角須,臉龐尖尖,身量纖纖,足不覆塵;另一人壯碩,四方臉,大眼微眯,虯髯須,腳步穩健。
回想起莫揚曾經與我描述過的模樣,我猜到後麵兩人便是江湖傳言二人同體般形影不離、武功卓然的幽冥左右掌史。他們二人如此畢恭畢敬地垂手而立在那人身後,除了九黎山莊的莊主,還能是誰。我暗想,雖然王城傳遍了九黎山莊帶著軒轅劍住在黎樓,卻隻說見到了幽冥兩位掌史,在眾人目中出現最多的,也不過一位小小的門房而已,從來未曾聽聞誰見過九黎山莊的莊主在王城出現。前幾日還聽得人說,或許莊主根本未曾來到王城,不過托了兩位掌史將軒轅劍帶來呈現而已。沒想到,今夜卻活生生地出現在我們莫宅,還真是讓我好奇不已。
看著莫揚淡定從容,隨意就壺中紅果茶倒在安叔剛從屋內拿出的陶碗中遞給端坐那人。那人也不相讓,如同兩個久已不見的相知故友重逢,熟悉而親切,端起碗來塞到蒙巾下喝了個底朝天。放下碗來,眼睛中泛起一抹亮光。莫揚靜靜一笑,又倒上一碗。他端起來又是喝盡。兩人如此幾次,卻一句話也不交談。
我上下打量著那人,雖然看不清他蒙巾下的臉,可從那身材氣質來看,覺得似曾相識。可一時半刻,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是哪裏熟悉,又或者在哪裏見過。
莫揚終於放下手中的陶壺,清清淡淡地說道:“久聞九黎山莊的汶莊主少年豪氣,英武灑脫,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隻是以莊主這樣的身份,深夜造訪我這不聞一名的莫宅,卻不知所為何事?”
蒙臉莊主卻不答話,隻微微抬了抬下巴。他左側清瘦之人尖著嗓子代為答道:“莫公子雖然低調,來了王城行事毫不張揚,可是一身的絕世功夫瞞不過我們莊主,而且莫公子與灰衫劍客百招之內打個平手,這等見識和武功,又何必自謙呢。”
壯碩掌史續道:“莊主今夜登門,也是與莫公子英雄相惜,希望能與公子交個朋友。”
莫揚冷冷笑著說道:“莫某慚愧。現在王城乃至整個江湖,誰不知道九黎山莊的名頭,別人都是巴結著去,莊主卻屈尊來我這窮漏之地,希望和莫某交個朋友,著實讓莫某惶恐莫名。”
我心裏笑笑,他麵上說惶恐莫名,卻身姿穩穩端坐,手不抖腳不顫,語氣極為清冷,一點也看不出哪裏惶恐。
那莊主眼睛彎了彎,挑了挑眉,眼風若有若無地瞟了我一眼。很快又定在莫揚的臉上,沉著聲音,終於開了口,道:“莫公子謙虛了。本莊確實誠意前來拜會。雖然莫公子行事低調,但本莊看得明白,公子其心高雅,劍術非凡,本莊很是佩服。”
我看了眼莫揚,他臉色依然冷峻,眉頭卻舒緩了一些,似乎思索著什麼,是以沒有注意到,那莊主說話的時候,聲音聽著平穩,卻依然有著淡淡的顫音,就像是故意在壓低嗓音一般。我這個人,一向耳朵敏銳,最會聽聲。他雖然極力掩飾,刻意的成分很低很低,欺瞞一般人絕對不是問題,但是要瞞過我的耳朵,還是差了那麼一點。
莫揚臉色不為所動,冷冷道:“莫某聽聞,九黎山莊的汶莊主少年豪傑,雖然年紀輕輕卻武功造詣一流,執掌江湖第一神秘大莊,靠的可不是區區巧簧利舌。汶莊主如此自謙,莫某深感莫名。既然汶莊主說是來交朋友的,又何必以巾覆麵,這是怕莫某窺了真容會亂了莊主的低調麼?”
汶莊主聞言怔了一怔,沉默不語,似乎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良久方帶著歉意說道:“這確是本莊唐突不周,隻是本莊絕無輕慢的意思,隻因……本莊的臉曾經無意中受過傷,有些不太雅觀,怕驚擾了……驚擾了這位姑娘,所以才蒙巾覆麵。”
停住看了看我,見我好無所謂地淡然一笑,又道:“既如此,那就請恕本莊失禮。”
說完,他竟自慢慢褪下臉上的玄色蒙巾,露出一張略顯猙獰的麵孔。原來這少年莊主,長的英姿勃發、高挑偉健的氣質,卻有著一張近乎毀容的臉。他的左邊臉頰,像是被刀割過一般,肌肉外翻,肉皮堆湧,靜脈曲張,在銅燈幽映下極為瘮人。與那張臉很不相配的一雙濃眉大眼,見我們兩人雖然很細很輕地倒抽一口冷氣,也為之一動,眼角挑了挑,牽動臉上腫脹的肌肉,做出一副不太和諧的尷尬表情。
兩位幽冥掌史一左一右低聲喚了句:“莊主……”
少年莊主抬手安慰了一下,道:“無妨。”
莫揚見到那張臉後,雖然麵色是絲毫沒有變化,但是喉頭還是極力抑製地吸了一下,很快就停住了,似乎在為自己的狹隘和小雞肚腸懊惱,抱歉道:“江湖中從未有過關於汶莊主受傷的傳言,莫某實在不知。冒犯了汶莊主,還請不要介意。”
汶莊主重新覆上蒙巾,眼神平靜,不在意的擺了擺手,道:“莫公子不用自責,本莊自己也從未在意過這張臉。隻是怕驚擾了大家,惹起不必要的紛擾流言,所以才輕易不敢真麵目示人。莫公子相信本莊今日的誠意就好。”
莫揚誠懇道:“汶莊主言重了。隻是莫某自忖在江湖上無甚虛名,與貴莊也沒有什麼牽連交往,不知汶莊主來見莫某,究是何事?”
汶莊主神色從容,道:“別人或許不知,本莊卻看得明白,莫公子師承清虛劍派辛提子道長門下。辛道長雖然近幾年不在江湖上留名,二十年前,那也是叫得出的人物。辛道長的師兄妙一聖手,更是劍法精妙,醫術精湛,莫公子有這般的師學淵源又何必自謙呢。”
莫揚恍然大悟,道:“家師一向不理江湖俗事,淡泊天下。江湖上也差不多記不住他的名諱了,汶莊主真是好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