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闔家老小,除了爹娘莫揚莫封,就隻有蕊珠有資格叫我小蝶,因為我是蕊珠抱大的,再因為蕊珠是娘親的陪嫁丫頭,曆來地位不同。其他人都要尊我一聲“小主人”,莫揚被尊為“小公子”,從這稱呼裏頭,多年以後,我尤其舒坦解氣,我覺得自己被莫揚高出一截。不過莫揚完全無所謂的樣子,多年以後更是無所謂,可多年以前的這一天,我三歲的生辰,莫揚實實在在被嚇壞了。

那日我三歲生辰,爹娘準備了許多好吃好喝的,全家人圍坐在一張圓桌旁,興高采烈情緒極為高昂的為我祝賀。我那時候不太懂生辰的重要紀念意義,隻覺得這一天都是我愛吃的愛玩的,爹娘還給我一個大紅包,心裏美滋滋的很是開心,覺得這一天真是好。

那天莫揚難得的不和我鬥嘴,還準備了一份不知道哪裏偷來的玲瓏八寶盒給我做禮物。那玲瓏八寶盒做的很是精巧,裏麵有許多的小格子,可以一個一個抽出來又放回去,狠得我心。我把玩了半晌,開心得叫了他一聲“哥哥”,這聲“哥哥”叫得莫揚把持不住差點掉了幾滴淚,莫揚淚眼婆娑地很豪氣地就抱了抱我,然後很大氣地道:“哥哥每年都送你一個玲瓏八寶盒”。

爹娘對望一眼,會意地笑了笑。娘親慈愛地摸著莫揚的頭,慈愛溫柔地說:“莫揚,以後不要調皮,要好好地待妹——”

娘親嘴裏的最後一個“妹”字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花匠一聲大喊賭了回去:“快來看啊,好多蝴蝶——”

舉座都呆了一呆,然後各自交換著眼神錯步向院子裏走去,剛走出院子,就發現他們其實不算快的,院子裏已經圍了好多的人,大部分的人都是老遠看見黑壓壓的一群飛物,覺得實在好奇就跟了過來,沒想到跟過來真是不虛一行,看見了這麼奇異的景象。

我第一次被爹娘忽視了,蹣跚著從凳子上爬下去,邁著短腿剛跑了兩步,蕊珠一橫手將我抱在手臂裏,我親昵地在她臉上親了親表示感謝。跨出門去的那一刻,其實我還沒什麼感覺,站在房簷下看了一會,聽著周圍的人說的那些我基本聽不懂的話的時候,我其實也沒什麼感覺。

看著看著,我突然就發現不對了,雖然我那時在蕊珠的懷中,雖然我知道那些蝴蝶其實並沒有朝我飛過來,我卻突然心口一顫,一絲淡淡的疼痛自心尖尖上彌漫開來。我以為是蕊珠將我箍得緊了,於是我拔了拔她的胳膊,於是蕊珠的胳膊鬆了鬆,於是我突然發現我的疼痛原本和蕊珠無關。

我覺得心像要裂開了一般,碎碎的疼。兩歲多的時候,我貪玩打壞了一隻碗,鋒利的瓷片劃破了我的手指,我疼的哭了,我以為那是最疼的疼。可是現在我知道,那種疼和這種疼,其實根本就不是一個疼法。那種純粹是肉體上的疼,實打實的感覺,這種疼卻是飄渺空茫得緊,像是撕裂,又像是揉搓,一呼一吸之間,每根神經都被牽動,要人命的疼啊。

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那種疼痛,我隻能哭,聲嘶力竭地哭。這哭聲將一幹看熱鬧的人吸引過來,一幹看熱鬧的人都想來看我,顧不上那滿樹的蝴蝶了,於是那蝴蝶竟然無趣得飛走了,齊刷刷地,一隻也沒有流連。可我還是疼,滿頭大汗,手腳痙攣。幾個護院已經將看熱鬧的人都趕出去了,管家急顛顛地請了最近的郎中。

爹娘已經將我放到了床上,除了最親的人,除了蕊珠和莫封,除了管家,其他人都被管家趕出了屋子,廚娘默默地收拾基本沒有動過的佳肴碗筷,盤碗清脆的撞擊一下,我就抽一下,再撞擊一下,我再抽一下。

撞擊聲其實很遠,根本就不在一個房中,隔著兩間廂房一個回廊,除了我,沒人聽見。莫揚滿頭大汗跪在我床前,齜牙咧嘴眼神慌亂。娘親不停撫摸我的額頭和臉頰,哭得肝腸寸斷,爹爹在房中焦急踱步。蕊珠瞪著一雙大眼睛驚愕地張著嘴,居然連話也說不出來了。莫封緊握拳頭站在屋子中央,管家遞個顏色,他看也不看。管家悄悄過去拉拉他的衣袖,被他甩手揮開。管家無奈地搖頭歎氣,不再管他。

郎中急急慌慌摸出一塊墊枕,被莫揚一把扔了出去。爹娘全無心思管他,郎中被我嚷得頭疼,手有些發抖,顧不得墊枕,摸摸索索地執了我的右手探了探脈搏,一臉灰色暗啞道:“莫老爺,莫夫人,這——這等怪事老朽實在診斷不出來,從脈象上看,令千金並無大礙,可是她疼的這樣,卻——卻實在不知何故?”

莫揚急紅了眼,嚷道:“你這個老郎中,到底會不會看病?”

爹爹還沒有失了分寸,低聲喝斥道:“不可無禮,”頓了頓又道:“那依先生的意思,小女這是沒病?那她怎麼疼的如此?”

郎中痛心疾首,恨自己學藝不精:“這——老朽確實不知,這等疑難雜症,老朽實在治不了。恕我淺薄,恕我淺薄。”

在我淒厲哭喊中,郎中很是狼狽地被管家客客氣氣送了出去。爹娘一籌莫展地看著來來往往不下十個郎中進了出出了進,卻無一人能診斷出來我到底是抽了什麼瘋。眼見著我哭的嗓子嘶啞,臉色煞白,莫揚把自己的嘴唇咬了一條口,一股鮮紅的血順著牙齒流到下顎。爹娘不是不心疼莫揚,隻是這個時候,他們實在沒有心思關注莫揚在幹嘛,倒是莫封,蹭蹭走過來,抬起自己的一隻袖子,幹淨利落地擦掉莫揚嘴角的血跡。

其實那時候,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那般疼痛難忍的關頭,居然還能記得住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雖然我記住的這些細枝末節,最後都被莫揚否認了,可我看得出,他否認的很是尷尬,臉色凝重,一看就是心虛的樣子。

那一日莫家被我折騰的手忙腳亂,一直到子時的時候,我才將精疲力竭的一家人解放出來,疲倦地睡著了。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做了好些奇奇怪怪的夢,一會夢見自己長了翅膀會飛,一會又夢見自己在一汪泉水邊嬉戲玩耍,一顆好大的玄色珍珠散發出淡淡的光暈,襯托著漫天的紫荊花瓣,風情萬種、清秀旖旎。

做夢的時候我以為我是很清醒的,我還在夢中暗暗告誡自己說等夢醒了一定要講給莫揚聽聽,羨慕死他。可等我一天一夜醒來後,卻隻能依稀記得茫茫的場景,內裏卻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