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謝過阿姆,朝馬販子家奔去。可惜的是,馬販子也不做馬販子了,他的馬都被征去打仗了,他也隻能賦閑在家務農,見我問起來,還兀自感慨唏噓了半天。
看來還是隻能靠自己的翅膀了。我化了蝴蝶身,奮力朝著夜色而去。
我以前還不懂得,凡人流行的一句話的真正含義。這話是小鵲仙帶回來的,她日日流連凡塵,總能帶回些凡塵的情思來。那話大抵是說,凡間的人覺得,若一個人太過想念一個人,或者一個地方,想念得骨子裏去了,可又久不得見,若哪一日給了那個相見的機會,他反而會膽怯,不敢去見了。
可是這次,我卻突然地對這句話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譬如我現在,越靠近他們的地方,我心裏便越覺得忐忑,不知道若真見了他們,我又能如何呢?我到底要說些什麼?我能勸蚩尤放過軒轅?還是勸軒轅放過蚩尤?無論他們哪一方,我都不希望有事。可這樣想著想著,心裏陡然便覺得甚淒惶,甚無助,甚沒有頭緒。這般惆悵彷徨下來,飛得也很沒有滋味了,看看天色已晚,索性尋了個山腳落下來,仔細想明白了再走也不遲。
落下的這個山腳風景不錯,前有水,背靠山,中間一條羊腸小道蜿蜒入山,旁邊有座破廟,雖然草棚有些落敗,好歹能擋風遮雨,我尋了些幹木柴,學凡人鑽木取火,點了堆熊熊烈火來照亮和取暖。
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地上,盯著眼前跳動的火焰,思來想去拿不定主意。外麵光線逐漸暗淡下來,太陽落了西山,雖然是暮春,山中的夜晚依然有些涼。我縮了縮身子,將火苗拔得更旺些,抱著膝頭發了會呆,朦朦朧朧地有些犯困,閉了眼開始打盹。
剛盹了沒一會,聽見外麵一片嘈雜,馬蹄聲、叫嚷聲此起彼伏越來越近。我驚得一個激靈,跳起來衝到門邊。說是個門,不過是塊竹籬,冷風嗖嗖地灌進來。夜色迷離中,一對人馬跑了過來,看那跑的陣勢,零亂而不章法,似打了敗仗的逃兵。他們一路跑還一路往後看,感覺是後麵還有追兵過來。
風聲吹來一個男的叫喊:“將軍,那邊有個廟,我們去裏麵躲一躲吧?”
風聲又吹來另一個人的聲音,熟悉的聲音:“好,我們先去裏麵躲一躲。”
聽到這個聲音,我楞了。扒拉開門跨出去,大喊道:“女節,快進來這裏!”
馬上的人了也楞了,但很快就反應過來,領著人馬笨了過來,七零八落地停在我麵前。女節一身戎裝,曾經披散的頭發也被冠束起來,雖然臉上略顯疲倦,風塵仆仆,依舊很是幹練,英姿勃發的樣子。
她仔細打量了我一下,衝上來抱住我,又驚又喜:“珠姐姐,真的是你!”
她的反應讓我有些突兀,也很感動。原來她這麼想念我,我急忙拉住她道:“你們這個樣子,可是後麵有人追你們?”
女節點頭,吩咐手下人趕緊藏馬進廟,“是刑天,白天剛和他打了一仗,被他偷襲了,一直追到這裏。”
我想了想,道:“你們快進去,我去引開他們。”
女節拉住我:“不行,珠姐姐,你不能離開我,”見我楞了下,又道:“刑天凶殘暴戾,陰詭狡猾,你不是他的對手,我們在廟裏布陣,他不知底細,不會輕易進攻的,待我們稍事休息,就出去和他拚了。”
旁邊幾個部將也異口同聲要和他們拚了。
我止住她:“你們這個樣子是拚不過刑天的,你放心,我和刑天有幾次交道,或許能說動他。等他走了,我再來找你們!”
女節依然拉住我的手不放:“珠姐姐可是當真,一定要回來找我!許久未見,我可想念你呢?而且這邊到處都是戰場,你一個人,我可不放心!”
我拍拍她的手向她保證後,她才依依不舍地放開我。將她們推進草廟,關好門後,我朝著刑天追趕的方向跑去。
刑天帶著幾十個人,剛追到外麵,一眼看見了我,他停住了腳步。
半晌,刑天叫了聲:“你是,玄珠姑娘?”
我微微一笑,斂裙拜了拜:“刑天大將軍,別來無恙!”
他臉色身上都是血紅一片,猙獰著眼睛,“姑娘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麼?快離開這裏,這不是姑娘該來的地方。”頓了頓,又道:“姑娘剛才可看見一隊人馬經過?”
我點點頭:“看見了。”
刑天眼睛亮了亮,道:“當真麼?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
我隨手指了個方向:“好像是朝那邊去了。”
他遲疑地看了看,“那邊?姑娘說的可是真的?”
他身後部將有些不耐:“大將軍,我們快些追吧,再不追就讓他們跑了!”
刑天拿劍揮了揮,“你們,帶一隊人馬過去追,你們這一隊,隨我往這邊去看看。”
我暗暗捏了把汗,刑天果然就是刑天,不好糊弄。那兩隊人馬揚蹄追了過去,夜色彌漫開來,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我擋在刑天麵前:“大將軍,都告訴你了他們去了那個方向,你怎麼不信我的?”
刑天跳下馬,探究地看了看樹林,又看了看我,陰惻惻笑了,“他們往那邊去,是堵後路的,我覺得,他們在這個方向的可能性多一點。”說著指了指草廟的方向。
我心一橫,道:“大將軍卻待如何?俗話說,殘兵莫打,窮寇莫追,難道大將軍真的要趕盡殺絕麼?”
刑天冷冷地道:“玄珠姑娘,這是打仗,可不是兒戲。我刑天從來都是不留後患。你快讓開吧,念在你我還有幾麵交情,我不與你為難,你趕快離開這裏,不然傷了你,可別怪我!”
我手一伸攔住他前進的道路:“我與你們大首領交情甚厚,我本不該管這事,可你追的這個人,當日是我一個姐妹,她不過是一介女流,大首領何必那麼絕,放她一條生路吧。再則,大首領放了她,也不會影響你的戰績,對嗎?”
刑天仰頭哈哈一笑:“有膽上戰場,就不分男的女的,玄珠姑娘這是和我說笑麼?”吩咐左右:“來人,將她給我轟到一邊去!”
眼見得來兩個人就要拉我,我一急,使了法術,那兩人便蹬蹬退了兩步,刑天瞪視著我:“玄珠姑娘用的什麼武功?”
我虛虛一笑:“大將軍說笑了,我哪裏會武功。隻是大將軍不肯賣我這個人情,我又不能說大將軍有何不妥,可我又答應了女節,看在以往的情意上,必得保她們此次周全,至於以後如何,我便無可奈何,可這次,我不能失信於人,隻能拚死擋一檔大將軍了。”
刑天沉聲道:“玄珠姑娘執意如此麼?你可知道,縱虎歸山,這是兵家大忌!”
我依然不肯讓出半步,絕然道:“大將軍此言雖不假,可她畢竟隻是個女流,算不得縱虎歸山。”歎了口氣,懇求道:“大將軍,就算賣給我一個麵子,這次放了她們吧,下次你若再與他們相見,我便管不了那麼多了。若你們蚩尤大首領怪責下來,你便將責任都推到我身上,說我以死相抵,你不得已才不能趕盡殺絕的,可好?”
見我如此堅決,刑天有些猶豫,旁邊一個部將近前一步:“大將軍,不可……”
刑天揮手止住他,半晌後道:“如此,我便破例一次,隻是麻煩玄珠姑娘,轉告他們,下次再遇見,便沒有這麼輕鬆放過了。”
我急忙作揖鞠躬:“感謝大將軍!他日見了蚩尤上皇,我必定親自謝罪!”
刑天冷笑兩聲:“上皇不知道還好,他若知道我輕易放過敵人,指不定將我五馬分屍了。”
我嘿嘿訕笑道:“大將軍說笑了!蚩尤上皇如此看重大將軍,怎麼舍得處罰大將軍呢?”
刑天沉聲道:“玄珠姑娘還是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刑天告辭!”說完,帶著人馬朝剛我指的方向疾馳而去。
我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拍著胸口籲了口氣,半晌才抬腿往草廟走去。女節他們嚴陣以待,看我的表情便知道已經將刑天打發走了,他們也放下心來,圍著篝火取暖休息。
我和女節分了一堆火出來,坐在另一邊相顧無言。
沉默了一會,女節才輕輕將這些年的戰爭和我大致說了一遍。她說的,與我在別處聽見的大同小異,左不過是有熊國難敵九黎部落,主要是因為蚩尤有九嬰,擅長布陣,噴血霧,軒轅的士兵一旦進入血霧之中,便無法辨別方向,也看不清東西,隻能任人宰割。而女節說的另外一個,卻讓我很是震驚,她說蚩尤不知從哪裏學來的鑄劍之術,鑄造出的刀劍鋒利無比,見血封喉,軒轅的兵士大多以鐵器為主,完全不能抵擋,是以才如此慘敗!
鑄劍術,我心中有些疑慮,這世上論鑄劍術鼻祖,莫過於寒淵大師。難道蚩尤拜了寒淵大師的鑄劍術麼?可寒淵大師不是為了逃避紛爭,都躲到昆侖山去了麼?百思不得其解,我奇怪地問女節:“能以金鑄劍的,最厲害的便是崇吾山的寒淵大師了,可據我所知,他並未參與任何部落之戰,早就失蹤不問世事了呢?”
女節亦點頭道:“確實如此。我們也猜想應當是寒淵大師的鑄劍之術在幫九黎族,軒轅上皇也派了好些人去崇吾山尋鑄劍大師,可惜童子說他早就雲遊不知哪方去了。上皇派去的人尋了整整半年,也沒有半分影子。要是能找到他,得到他的鑄劍術幫助,我們一定不會輸的!”
我暗暗點頭,這就難怪了,許是蚩尤知曉寒潭所在,早早就去尋了寒淵大師,大師也傳授了他如何用金冶煉兵器。這個消息估計也被有熊國的人所知,便也派了許多人去尋,須知那寒淵大師做事,一切都要看心情好壞,他們不知寒淵大師的脾氣秉性,話說錯了得罪大師也未可知。若大師之意不肯傳授技藝,他們來個威脅的話,寒淵大師不想與這些人周旋,所以才躲進昆侖山避禍。
女節添了把柴火,道:“珠姐姐可知道寒淵大師所在何處?”
我回神愣了下,道:“確實不知道,我與他也不過一麵之緣,況且這幾年,我也未曾下過凡間,哪裏知道他的去處呢?”
女節點頭歎道:“是呢,珠姐姐這一去就是幾年未見蹤影,讓我們好想。現在回來,世事變遷如此之大,姐姐是不是也感懷惆悵得很呢?”
我默了一默,女節又道:“既然讓我今日有緣再遇到姐姐,姐姐便隨我回營吧,上皇見到姐姐,一定高興壞了呢!”
我心裏抽了一抽。此時此刻,我卻不知是該見他還是不該見他。戰況如此,他必定是焦頭爛額心急如焚,我去了又能如何呢?我幫不了他,亦不想幫他。我既不想傷了蚩尤,更不願意傷了他。凡間部落之間的戰爭,我一個小仙子,確然是無法左右的。此時我才才突然明白神女的話,神女說“凡間大小上百個部落,部落與部落之間結盟,又分崩離析,生存已然不易,他們天性又愛爭鬥,相互蠶食吞並,無所謂對錯,隻是我們任何人,就算是神仙,也沒有辦法改變什麼,我們隻能看著,遠遠地看著,待他們自己打累了,便自然會停下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是凡間部落之間的鐵律,沒有人能改變和左右。”
他們之間的爭鬥,我隻能是個局外人。可是,我真的能放手放得如此瀟灑麼?若真能無動於衷,我又從昆侖山偷偷跑來做什麼呢?我覺得自己的腦子真是一點不夠用了,想得頭疼欲裂。
我思了許久,才道:“我還是不隨你去了,我也幫不了什麼,況且現在戰況錯綜複雜,我去了軒轅反而亂了心神,你且告訴軒轅,讓他多加小心吧!”
女節有些不信地將我望著,“珠姐姐,難道不想見一見上皇嗎?”
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我微微搖了搖頭。
女節眼神迷離地望了望跳動的火苗,淒然道:“珠珠,你去見一見他吧,戰事如此,以後隻怕你想見,也見不到了!他現在正很頹喪,你去見見他,鼓勵鼓勵他也好!他真的,很想你!”
感覺心口一緊,疼得落下淚來。我答應了女節,去見軒轅一麵!我也怕,他和蚩尤之戰,輸了性命的話,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女節如此殷勤熱切地挽留我,要我去見她心中愛得痛徹心扉的軒轅,其實是懷了別的目的。我以為她時候是真心的,譬如我真心地待她那般。一番權衡糾結之下,終於歡天喜地又心懷忐忑地隨著她去見軒轅,我打定主意,就見一次,哪怕遠遠地看他一眼,全了我這幾年裏頭的擔憂困擾,我立刻就走,我去找蚩尤,讓蚩尤退兵。畢竟現在,真正的贏家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