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孔子不得誌,但也並非如李零先生說的似“喪家狗”一般,因為他看得很遠,他說:“道之不行,吾將乘桴浮於海。”如今他真的在中國下海,又暢遊海外。
說實在的,我喜歡那個春遊之後“休坐乎杏壇”之上的孔子。他聚徒講學,似乎多在樹下,就像蘇格拉底在廣場,他對弟子們說“各言爾誌”。
子路年長,率先發言,說:我的誌向是治理兵車千乘之國。孔子聽了,莞爾一笑,不言語。冉有見此,就低調了一些,說:我隻想治理個六七十裏地的小國,讓人民吃飽肚子。孔子依然笑笑,不言語。於是,公西華就更低調了,說我談不上什麼治國,隻想穿上禮服,替諸侯司儀,招待賓客。
一個比一個謙虛,可孔子還是不言語。那時曾皙正在彈琴,孔子就問他:點嗬,你來說說看。他便起身回答:我沒有他們那麼大的誌氣。孔子鼓勵他,他就說下去:我願在春天三月裏,穿上便衣,同幾位朋友,帶幾個孩子,到沂水河去洗澡,在求雨台上乘風,唱唱歌就回去。這樣的回答,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休閑第一了。可沒想到,孔子竟然大加讚揚:點嗬,我和你一樣!
老師這麼一說,學生都糊塗了,他們心想,老師平時要我們關心政治,立誌當然要政治第一,可沒想到老師變了。從《論語》來看,孔子與門人談的這個話題,在這裏就打住了,門人沒有請問,孔子也沒作解釋。
於是,就留下一問,他真想那樣閑適?奔車之上舍一命的仲尼,哪能真的以遊遊泳、唱唱歌打發一生?古往今來,有很多解釋,但我以為,最好還是用“青春”來解釋。曾子說的春天三月裏,正是青春受謝時,曾子被青春感化著,快樂起來。青春以生來啟蒙萬物,孔子用美來啟蒙人生;青春予萬物以自然美,孔子予人生以自由美。曾子在春天來臨時唱歌,就是對自由美的覺悟。
此番新覺悟,超越了食與兵的原教旨,所以連子路都不知。其意味,來自春天三月的啟示,如青春啟蒙萬物一樣,孔子用青春來啟蒙政治。
孔子原來教導弟子,政治要以“足食”、“足兵”為第一,門人各述其誌,也遵循了他這一教旨。可他卻突然轉向了一種帶有美學風格的政治,或者說是具有形而上學意義的政治——把天道引入政治,使政治有了青春氣息。
青春是天道,以生生啟蒙萬物,當其擬人化時,便使人生和政治都有了青春期。青春期的人生,是自由化的人生,應該去水裏遊泳,在風中唱歌;青春期的政治,是自由化的民生,人民在仁之河裏暢泳,在義之風中歡歌。
孔子的先賢子產說過:天道遠,人道邇。而孔子卻告訴我們,青春已經來了,天道還會遠嗎?他遙望天道,向我們啟示了形而上之自由美的境界。
那境界,後來被康德一語道出,那是“頭頂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而非實體。孔子欲以此境界,提示理想,引導政治。可他,還有他一代代門人弟子,從未能找到製度的孵化器,境界雖然很高,卻沒能轉化為曆史實體。
不過,話要說回來,如果事情都讓古人做完了,還要我等做甚?
聖人歸聖人,孔子歸孔子,何不放下“萬世師表”,於青春三月,思接千載去與孔子約會,體會一番孔子當年的心情,瞻仰一下他的文化個體性?
作者係南開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王封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