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佛家的哲學傳到中國,老子的哲學又得了一個幫手。
相傳釋迦昔為螺髻仙人,常常行禪,在一棵樹下兀坐不動。有鳥飛來,把他看做木頭,就在他的發髻裏生蛋。等他禪覺,才知腦袋頂上有了鳥蛋。他想,我若起身走動,鳥不會再來,鳥蛋一定都要壞了,他即再行入定,直到鳥蛋已生鳥兒飛去,他才起身。這個故事雖然未必真有其事,可是佛家忍性的修養工夫,實在比咱們的道家不知高了許多。六朝道家佛家的思想最有勢力,恰在這個時期中國的民族最倒黴,北方經過五胡十六國以及北朝的蹂躪,可憐南方小朝廷,還是偏處一隅,相忍為國,醉生夢死,苟安旦夕。宋朝雖說好像是儒家思想最占勢力,其實一般道學家戴的是儒家帽子,卻穿了佛家道家的裏衣。他們好發議論,沒有實際工夫。“議論未定,兵已渡河”,貽為千古笑柄。這一時期中國民族也最倒黴,北方始終在異民族手裏,結果南方的小朝廷退讓,退讓,一直退到廣州的海裏崖山,小皇帝投海死了。明朝道學號為中興。所謂儒家還是販的佛道兩家的貨色,即消極的哲學,懶惰的哲學,不求長進的哲學。雖說有個王陽明算為無用的書生吐了一口氣,可是王學的末流,墮落做了狂禪。明朝亡了,中國民族又倒黴三百年。我雖然不一定要把兩千年來受異民族侵略倒黴的責任,通通推在道家佛家乃至號為儒家的道學家身上。但這三派思想浸透中國民族的血液,已經久遠了,三派所最注重的忍性修養工夫做得愈精進,愈深湛,就愈成為牢不可破的民族性。因此這個在世界上最會忍耐一切的偉大的民族,也就愈成為最適於被侮辱被侵略的民族了。
被作為墨家的一個哲學家說,“見侮不辱,救世之鬥。”忍受一切,提倡和平,好偉大的和平主義者!記得清儒張培仁的 《妙香室叢話》 裏有一段說:忍之一字,天下之通寶也。如與人相辯是非,這其間著個忍字,省了多少口舌。如與美人同眠,這其間著個忍字,養了多少精神。……凡世間種種有為,才起念頭,便惺然著忍,如馬欲逸,應手加鞭,則省事多矣。但忍中有真丹,又是和之一字。以和運忍,如刀割水無傷。
和者,眾人見以為狂風驟雨,我見以為春風和氣,眾人見以為怒濤,我見以為平地,乃謂之和耳。
這也像是說的忍耐與和平二者有不可分離的關係。難怪中國民族是這個世界上最會忍耐一切的偉大的民族,同時又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和平的偉大的民族。
(選自《現代雜文的思想批判》/餘黨緒 選編/上海教育出版社/ 2015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