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畫油畫,自以為很歐化,很西方,而在西方人看來,卻脫不了東方的情結,或者是東方的氣韻。這並不奇怪,中國的油畫背靠的是華夏之五千年文化,搭建的是中國文化的氣場。在這個氣場裏,所有的中國文化藝術渾然相通。所以在中國人的畫裏,不管用毛筆,用版畫刻刀,還是用油畫筆畫出的畫,都是中國文化氣場中的一次遊弋。中國油畫和中國畫一樣,也講究“氣息”,這“氣”是“逸氣”、“清氣”、“浩然之氣”,這“息”就是畫家跳動的血脈,僨張的氣血。畫中的“氣”,“息”合拍了,就堪稱到了境界。而這“氣”這“息”是生動的,是無從界定的。
西語:筆墨構成
《新民周刊》:如果說你的油畫是敘事的真實的物質的,畫麵的角角落落充滿了講點故事的熱情意味。那麼近年來你所探索的國畫創作則是抒情的、虛擬的、精神的。早在1989年,你入選第七屆全國美展的作品《晨霧》,就是一幅國畫荷花。這當然不是一幅傳統形態的荷花,而是凸顯了水墨的潑破滲化、氤氳沉著又同時顯現出結構與塊麵的現代國畫。
黃阿忠:筆墨當隨時代,這是古人說的,而如今西風東漸,西方的審美理念也會對傳統的中國繪畫產生一定影響。我最先是畫西畫的,在學習中國畫、認識中國畫傳統的過程中,有些西方的東西也不免悄悄潛入。比方說“構成”,實際上這是構圖的大框架,在中國畫中,這叫做“章法”。無論山水、花鳥,就章法而言,在傳統書畫看來都有些程式化,也比較概念。而當構成概念融入中國畫的傳統,那麼中國畫的“圖像”會產生變化,也會創造出一些新意。還有形式感的處理,畫麵黑、白、灰整體的安排,色彩的捕捉與運用等等,在西方繪畫中,也都有我們可吸收的營養。將西方構成、形式、色彩等審美理解融入,其實也並不是簡單的,囫圇吞棗的,也不能光停留在表麵。它需要“煮”透、“化”開,這樣,我們才能得到更完善的滋養和補充。
我理解的中國畫傳統就是將中國的文化與筆墨貫穿起來,那麼你的筆墨就有意味、趣韻、氣格、精神,或許這也是傳統的精髓,如果還有西方文化,審美理念,形式處理的融入,那麼,中國畫傳統的外延也會逐漸拓展,不過,那需要我們提升“熔爐”的溫度,繼而化開一切外來的東西。這個所謂的自身“溫度”也就是“文化”和“修養”。
《新民周刊》:毛時安曾經總結你的國畫有三個特點。一是人性。你畫荷花畫江南畫山水,並非無病呻吟,而是想表達自己對大自然的人文關懷。二是詩性。你是把國畫當作詩來寫的。因此每一件作品都能讓人們生發出詩意和詩情,而且是來自中國文化傳統的天人合一的詩境。三是靈性。你的中國畫很空靈,舉重若輕,取法古人而自抒胸臆,頗有“無招勝有招”之感,令人歡喜不已。
黃阿忠:有一點可以肯定,油畫家畫水墨,其狀態一定和純粹的國畫家不同。油畫家畫水墨,並不隻我一人而為。早在20世紀30年代,油畫家劉海粟、徐悲鴻、林風眠、關良等人,都已開始關注水墨,也留下了大量的作品。而後又有趙無極、朱德群、吳冠中,乃至吳作人,也都是以油畫家的身份傾心於水墨創作的。
很難用一句話來概括油畫家的水墨狀態。就看以上列舉的藝術前輩,劉海粟畫黃山,那些潑墨,潑彩,多少帶一點油畫味道;如果說徐悲鴻的柳枝喜鵲還保持國畫傳統的話,那麼,他用水墨染成的雄獅和奔馬,就是從西洋的結構和造型入手的……
反過來,不少油畫同水墨有相似之處,其實,中西繪畫是相通的。就說馬蒂斯的油畫,那些揮灑的充滿激情的筆觸,那些意象的處理,深得東方之神韻;再看佩梅克的作品,雖是他吸收了印象主義某些畫法,但從畫麵的大塊處理,可以看出有點類似水墨墨痕的感覺。還有莫蘭迪,那個一輩子畫瓶瓶罐罐的意大利畫家,有點“八大山人”的意味,讓我驚奇的是,在他的藝術館裏的那間堆滿其收藏的壇壇罐罐房間中,竟然發現兩隻中國青花瓷。由此可見,盡管畫種不同,表現形式不同,但中西方藝術是互相借鑒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油畫家別開了現代水墨的生麵,從曆史的發展來看,油畫家的水墨狀態,又是以自己所開創的水墨語言,而拓展了現代水墨的外延。
20多年來,我用水、墨在宣紙上揮灑自己的感受。我並不去再現栩栩如生的鮮花,也不去如實地描繪江南的黛瓦粉牆。我想通過水墨抒發的隻是一種心境,畫中的荷花、綠葉、蔓枝和水鄉的小船、流水,空蒙的遠山等等成了一種借代,這些借代物在規則和不規則之間,在似與不似的組合之中,構成一個有意味的形式。它們是荷,但似荷非荷,它們是橋,然似橋非橋,它們沒有荷花的具體名稱;它們沒有表明那座橋是在哪裏寫生的,而隻留下象征意義隨著夢,隨著風飄灑萬裏。西方的色塊和東方的筆痕的交彙和衍生,在這裏是一種心靈的寫意,在這裏是一種形式的寄托。於是也有了一簾風絮的幽香;有了牽衣待話的沉寂;有了斜陽冉冉的燦爛;有了芳草連天的朦朧。也許,這也就是我的一種水墨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