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韻:哲學表達
《新民周刊》:從上海戲劇學院舞美係畢業後不久,你於1979年參加了稍早於北京“星星”美展的上海的“十二人展”,此展在當時的上海頗有影響,這也成了你在畫壇嶄露頭角的開始。之後你進入了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在執教的同時潛心創作,直至上世紀80、90年代,你迎來了自己創作的第一個高峰。特別是“瓶花”係列,成就了屬於你個人的繪畫語言與獨特風格。在這些精彩的畫作中,往往所描繪的花卉說不出品種和名稱,隻是一些依稀可辨的形狀、輪廓,有時就是一團色斑或朦朧的光影。最特別的是,它不是靠寫實的方法支撐起來的,而是和相鄰的色域、形狀、線條一塊共同支撐起來,通過色塊的平麵堆疊,造成了一種絢爛、靜謐、詩性的空間。
黃阿忠:靜物一直是油畫教學的一項課題。從西洋畫曆史來說,它的發展是有脈絡可尋的。我背靠著中國文化,於是我又要找尋中國花卉畫的脈絡。我發現,中國畫是有一種寫意精神的,後來我又看到了林風眠先生的作品,他用中國畫,結合西方構成,創作了一種靜物的表現方式。所以最初我學習的是林先生,先在宣紙上表現,隨後在油畫布上,一畫就畫到現在,形成了自己的風格與麵貌。但到了今天,圖式、色彩、內容、精神都發生了變化。比如色彩上,原來很奔放、外露,現在有了不同的感覺,因為中國文化講究含蓄,於是畫得收斂了一些,但許多構成的東西就要加強了,畫麵上會有許多莫名的東西,似是而非,但又能讓人感覺到很多,這就是一種東方哲學的體現。
《新民周刊》:由靜物而走向風景,是你油畫創作的另一個新階段。仔細的觀者不難發現,盡管表現題材不同了,可是你在風景畫上的追求其實與靜物畫是一致的,隻不過是器皿之間的關係轉換成了建築之間的關係。你常說:“千萬不要拿一幅歐洲風景去按圖索驥對照某個城市”,因為畫中的城市風景已是被你改建過了的,是以你的審美構建出來的風景。
黃阿忠:的確。畫風景並非為風景而風景,我常思考畫心中的風景。“心中”與“眼中”有一個距離,眼中的風景固然曠遠,倘若心靈不達則堵塞,心中的風景雖為咫尺,隻因感悟之至而清遠。
麵對眼前一片風景,你該如何去看?又該怎麼去畫?首先,你要有感動。看山坡上一棵臨風搖曳的小樹;或者觀岩石前飛流直下的瀑水,眼前之形是直觀的,是視覺的感應,而藏在自然風景後的樹與山,與村莊的組合,卻是你心靈的依托,是把心融化於風景中的一種天人合一;其次,是覺悟。岩石突兀,雜草叢生,瀑高飄瀉,潭深翠穀,長河落日,鶴鳴祥雲等,是動靜之風景,亦是覺悟之借代。“覺”者為“醒”,你應該有清醒的舍取之道,取自然純逸之氣,舍心中繁雜之念;“悟”者從“心”也,風吹水流, 景以目觀,而境由心生矣。這等去看,用心去畫。
《新民周刊》:你怎樣理解所謂的“油畫之道”?
黃阿忠:作為油畫之道,有兩個層麵可以研究,一個層麵是技術、技巧,而精神又是另一個層麵。技術、技巧有“道”可言,我們常說的“門道”,指的就是一個專門技術有其規律和方法可循,這“規律”和“方法”就是“道”。比方說油畫在繪製過程中的刮、擦、抹,和表現、塑造等等就是一個基本的技術、技巧,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基本功。然此隻是技術層麵上的“道”,如光循此“道”,到頭來隻能成為“畫匠”而已。若再向上尋“道”,那就是精神層麵的了。精神是通過線條、色彩、表現的物象呈現的,它是由畫家的思想產生的。換句話說,此“道”乃為“心”,用心作畫,心悟萬物,那便是更高層次的“道”矣。從另外一方麵釋“道”,那就是品格、氣息、詩性、意境。作品或雄渾、典雅,或高古、清奇,或含蓄、豪放,或纖穠、疏野,都是“道”的境界。若尋得此“道”乃薄言情悟,悠悠天鈞,或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新民周刊》:油畫在中國的百年曆史,走過了曲折而豐富的發展道路。在你看來,中國油畫的特點與精神究竟在哪裏?
黃阿忠:守候架上幾十年,畫架上那根擱畫布的橫檔上,總積滿厚厚的油畫色,盡管我在不斷地清理。這麼些年來,我在架上不知道畫了多少作品,而且至今還在繼續。我知道,在現、當代藝術成為主流的西方國家,架上繪畫已經成了邊緣。但我始終認為,架上繪畫在中國不但不會消亡,而堅信會越來越壯大。
幾百年來,西方油畫從宗教繪畫到文藝複興,從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到印象主義、表現主義、立體派、一直發展到抽象、現代、當代、後現代,在這當中,各流派衍生,眾技法、形式紛呈,在油畫史上留下無數件傑作。我們常說大師林立,我想大概各派大師都像是一棵棵參天大樹,紮植在世界的藝壇,從而形成了一片森林。如果我們在亭亭如蓋的參天大樹旁,種植上一棵小樹的話,那麼,我們隻能在密密匝匝的樹葉縫中覓得一點光斑,我們又如何沐浴陽光呢?也許我們同大樹拉開點距離,才能尋找到適應我們生長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