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精神病,治得好嗎?(2 / 3)

證明自己沒瘋,真的很難嗎?

這樣的問題,反映出公眾與精神醫學存在嚴重隔膜情況下的焦慮:一個人的身體患上疾病,他會願意積極主動地去治療;而要是精神上出了問題,他通常是不會去精神病院的,當然,除了擔心招致非議、影響工作和生活,還因為人們認為精神病院是個讓人“很不舒服”的地方。

那麼今天的精神病院還那麼可怕嗎?不妨走進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眼見為實:寬敞的門診大廳、明亮的病房、花草點綴的院內廣場,和附近的另兩家三甲醫院相比,從外觀環境上看不出任何“異樣”,有的隻是更加優美怡人。走進“600號”,完全不必“壓力山大”。

2015年4月的一天上午,當小美(化名)在家人的陪同下,坐進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的診室裏時,記者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這個看上去瘦弱高挑、內斂安靜的女孩子,幾天前曾在家裏的垃圾桶裏瘋狂地翻找食物。

17歲的小美在初中時曾經是學校體訓隊的成員,專攻短跑的她,自然小腿粗壯些,在遭到隊友們的議論後,小美被深深打擊了,從此開始狠命節食減肥,體重雖然如她所願一路下滑,但由於用力太猛,她變得什麼都吃不進,最終變成營養不良。正當家人帶著她求醫問藥解決厭食和營養問題時,大約十天前,她突然進入另一個極端狀態,開始暴飲暴食,就算胃裏已經塞得非常難受,但還是控製不住自己想吃東西的欲望。家人收走房間裏的所有零食,她就偷拿錢跑出去買東西吃,甚至去翻垃圾桶。

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的醫生一邊同小美和她的家人交談,了解上麵的故事,一邊敲打著鍵盤,在電子病曆上記錄下她的各項指標:意識、定向、接觸對答、感知、思維、軀體症狀、自知力……此外,學曆、工作、婚育、病史、用藥等狀況也必須了解和記錄。“你理想的體重是多少?”“你吃完東西會催吐嗎?”“能不能嚐試接受我們對你的飲食控製?”在大約30分鍾的談話中,醫生完成了對小美的“精神檢查”,她為小美開出抑製食欲的藥物,並向其家人交代了合理的食譜安排,安排了下次的門診時間。“這種從厭食到暴食的轉變,基本上是情緒問題。”在下一個患者進來之前,醫生隻有不到10秒的休息時間,隻能和記者說上這麼一句話。對每一個初診病人,對談形式的精神檢查一般至少要持續30分鍾。從上午的8點開始,3小時裏她接診了14位患者,而這隻是當天她的門診掛號量的一半,午飯就和往常一樣,在診室裏嚼個餅充饑。

當然,精神檢查不隻是對談,還會利用一係列量表進行測評來輔助診斷;同時,身體的檢查也是必要的,血壓、心電圖、血常規、尿常規等等,都能作為診斷的參考;在幾個小時的門診裏,這些手段記者都一一見證。同時,還有ICD-10(國際疾病分類第10版)和CCMD-3(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第3版)這樣的權威文本為精神科醫生提供參考。

在這樣的檢查麵前,就算“演技”足夠高,還能裝病嗎?

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黨委書記、精神醫學專家謝斌告訴《新民周刊》,精神醫學不是巫術、玄學或者偽科學,而是一門現代醫學;精神病的診斷指標包含思維、情緒、感知覺、意誌行為等多個方麵,是一套複雜全麵的係統。一個人可以在某一指標上某一段時間裏偽裝,但不可能在所有指標上一直持續作假,總有露出馬腳的時候。“因此,有病裝沒病,或者沒病裝有病,在我們看來,都是很難的。”

為了保證診斷質量,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規定,必須要一個主治和一個副高以上級別的醫生的意見達成一致,才能為患者確診。在住院部,實行住院醫師、主治醫師和主任/副主任醫師的三級查房製度,加上與患者密切接觸的護士參與診斷。如此看來,不僅“渾水摸魚”潛入精神病院“希望渺茫”,而且“被精神病”在醫學上也幾乎是辦不到的。在這“人人都是精神病”的世界,並不是人人都“夠格”住進精神病院的。

2002年開始,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在上海市精神疾病臨床醫學中心平台上,建立和完善了精神科亞專科。如2003年成立的抑鬱症病房,為國內首創,後改為心境障礙科;此外,老年精神科、兒少精神科、戒毒科等亞專科,都各具特色。2014年,上海首個精神科專病診治中心在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正式成立,專病診治的範圍涵蓋心境障礙、早期精神病性障礙、老年精神障礙、物質使用障礙、焦慮障礙及睡眠障礙,為各類情緒問題患者提供具有針對性的診療服務。在科學化、專業化、精細化的發展方向下,患者將在此得到越來越準確有效的診治。

無數的未知,無盡的探索

在影視作品呈現的精神病院裏,讓人印象深刻的往往是對精神病人的電擊療法。這種古老的物理療法現在依然在臨床應用,對於伴有自殺自傷行為的患重度抑鬱症、狂躁症患者,緊張、焦慮和木僵症狀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比較有效。不過,今天的電擊療法已經有所改良,麻醉劑減輕了患者被電擊時的痛苦,肌肉鬆弛劑讓患者不再抽搐,心電監測設備也增強了安全性。隻是,與其發明時的基本原理都是一樣:用電流引發患者的癲癇發作。

但是,這種療法具體的生物學機製還沒有明確,有些人認為它通過大腦改變血流量的模式,有人認為電擊改善或平衡了患者紊亂的神經遞質,還有一種說法是這樣會對大腦起到像電腦格式化一樣的作用,最新還有研究顯示電擊能刺激新的細胞和神經鏈路的生長。也就是說,醫生們知道某些精神病症可以用這種方法治療,但其中具體的作用機製是什麼,還不清楚。

精神病目前最為主要的治療方式是藥物治療。最早的藥物應用始於20世紀50年代,第一種精神藥物氯丙嗪是從染料中合成的,而之後早期的精神藥物也多是在偶然觀察中發現的。隨著醫藥技術的發展,目前的精神科藥物已經在症狀可能的機理和現有的藥物的基礎上進行人工合成。

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是國內最早運用藥物治療精神病的機構之一。20世紀60年代初,氯丙嗪從國外引進,國內對這類藥物的特點和療效尚不完全清楚,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老院長嚴和駸最早對氯丙嗪做臨床試驗。當時沒有條件做藥物毒性試驗,就讓男護士做飼養員,用空病房養了很多小白鼠,注射藥物後看反應,做解剖,用基礎的方法摸索。每當引進新型藥物,嚴和駸總是帶領大家先做動物實驗,確定藥效後,再投入臨床使用。

如今,創新探索已經成為這家醫院的基因。在精神藥物的國產化進程中,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和相關研究所、藥廠配合,做出了紮實的貢獻,例如在1958年研製試用國產氯丙嗪、1978年研製試用國產氯氮平。至上世紀80年代末期,約有85%的國產精神藥物都是由該中心首先試用、提出臨床報告,然後由藥廠生產推廣的。

1964年前後,中心開始氯丙嗪、泰爾登等藥物尿定性試驗,並克服基礎差、設備簡陋等種種困難與限製,首創精神科藥物濃度測試。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是首個精神科“國家重大新藥創製”平台,於2006年7月完成國家食藥監總局“藥物臨床試驗機構”認證的現場檢查,牽頭各類型藥物臨床試驗152項,其中國際多中心藥物臨床試驗25項。

藥物治療的最大問題在於副作用,例如氯氮平會引起患者控製不住流口水、心動過速;含有鎮定作用的藥物會讓人嗜睡和反應遲鈍;對於雙向障礙的患者而言,抗抑鬱藥物劑量過多會引發起更嚴重的躁狂,抗躁狂藥物劑量過多又會讓抑鬱變本加厲,等等。有些藥物的副作用甚至是致命的。近年來新研製的藥物在力求減少副作用,但療效和副作用可能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麵。例如,氯氮平被認為是目前治療精神分裂症最有效的藥物,但它的副作用太大,在目前的臨床中已經較少使用;但是遇上難治性精神分裂症時,氯氮平就成了首選用藥。

精神病的病程長、複發情況多,許多患者需要長期服藥,一般而言,服藥3-5年是非常普遍的,有些患者甚至需要終身服藥。那麼,精神病能根治嗎?謝斌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他進一步說明:判斷精神病是否根治並不是以症狀完全消失為標準的,隻要患者恢複正常的生活,那麼就可以認為已經治愈。

人們不得不麵對的現實是:不管是電擊、經顱磁刺激等物理療法,還是作為精神病治療領域最主要方式的藥物治療,抑或是作為輔助方式的心理治療,目前並沒有任何一種方式的治療機理是明確的。

將來的精神病治療還能怎樣創新?如何更精準地確診?病因、發病機理該如何探尋?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院長徐一峰說,研究大腦的認知,或許是尋求病因的新路徑。例如,已有研究證明,精神分裂症患者在閱讀文字時,眼球移動的範圍明顯比正常人狹窄,這有望成為診斷該病症的新方法和探究病因的新途徑。

中心副院長宋立升提出,醫院計劃引進功能神經外科作為新的治療手段,這已經寫入了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的“十三五”規劃中。具體而言,準備引進的深部腦刺激手術,是在大腦的特定位置放置電極進行刺激,相對於腦內神經核團的毀損手術,這是一種對大腦無創的手術,對某些精神科疾病具有較好的治愈率。宋立升表示,在對這項技術考察的過程中,醫院內部也有爭議,最後達成一致意見:精神科應與神經科進行必要的學科融合,以更高效地解決精神疾病問題。

“臨床要做研究。”院長徐一峰表示,精神病要建立“臨床路徑”,也就是建立一套標準化治療模式與治療程序,在循證基礎上來規範治療組織和疾病管理。目前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已經實現病曆的電子化,並正進行影像和臨床數據庫的整合,利用生物信息學技術來挖掘大數據。

移動互聯網時代,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也順應潮流推出E-Mental Health係列服務,包括國內首個臨床應用的智能手機APP“心情溫度計”。E-Mental Health與醫院電子病曆係統對接,推動基於評估的醫療。通過“心情溫度計”APP,人們可以方便地進行精神疾病的症狀自測,並且將來還能將測評分數與醫院的數據庫對接,讓醫護人員遠程了解患者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