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娘正端著藥碗,輕哄著將一勺藥汁遞到姚芸兒的嘴裏,姚芸兒手裏拿著一朵絨花,一點點地揪著上頭的細毛,永娘如同哄孩子一般,好說歹說地才將一勺藥送進她嘴裏,瞧著她咽下,永娘的淚珠便撲簌撲簌地落了下來。
“小小姐,你怎麼會變成這樣!”永娘心中酸楚,瞧著姚芸兒孩童般的小臉,終是忍耐不住,哭出了聲。
直到有人將她手中的藥碗端過,永娘一怔,回過頭便要拜下身去:“皇上。”
“讓朕來。”袁崇武低聲開口,姚芸兒瞧見他,唇角便浮起甜甜的梨窩,宮人已知趣地退下。自醒來後,姚芸兒便再沒開口說過一個字。袁崇武伸出胳膊,將她攬在自己懷裏,另一手則舀了一勺藥汁,輕輕吹了吹,遞到姚芸兒的唇邊。
“苦……不喝……”驀然,從她的唇中吐出幾聲模糊不清的音節來。
袁崇武聽到她開口,黑眸倏然便是一亮,又驚又喜。
案桌上擺滿了鮮果,姚芸兒伸出蒼白的小手,握住了一個橘子,袁崇武將碗擱下,溫聲道:“芸兒想吃橘子?”
姚芸兒點了點頭,小聲道:“想……想吃。”
袁崇武微微一笑,擔心那橘子涼,冰著她的唇齒,遂將橘子擱在了火盆旁,等火盆子將橘子烤熱,方剝了一瓣,喂到了姚芸兒嘴裏,餘下的橘子皮則盡數拋在火盆子裏,未過多久,滿室都飄滿了橘子的清香。
烤熱的橘子又香又甜,姚芸兒吃得不亦樂乎,汁水滴得到處都是,袁崇武如同照料孩子般,為她將唇角的橘汁擦去。
“還要吃……”姚芸兒吃完,一雙眼睛盯著眼前的男人,帶著淺淺的祈求。
袁崇武望著她嬌憨純稚的小臉,將藥汁捧起,輕哄道:“先將藥喝了,咱們再吃。”
姚芸兒十分聽他的話,待男人用勺子將藥汁喂到唇邊,便乖乖地張開了嘴巴,眼見著一碗藥見了底,袁崇武眉梢眼底俱是笑意,粗糙的大手撫上她的小臉,溫聲言了句:“乖。”
姚芸兒如今的心智雖然宛如孩童,卻也能聽出袁崇武在誇讚自己,她莞爾一笑,眼瞳中純淨而柔和,袁崇武瞧在眼裏,將她抱在自己膝上坐下,不顧她的掙紮,將她緊緊箍在了懷裏。
晚間,待姚芸兒睡著後,袁崇武方起身,去了偏殿。
三皇子出生至今,袁崇武來看孩子的日子屈指可數,見到他來,乳娘們俱戰戰兢兢地站起身子,剛要拜倒,就見袁崇武擺了擺手,示意她們不要出聲,自己則徑自走到搖籃旁,將熟睡中的兒子抱在了懷裏。
三皇子自打落了娘胎,便一直疾病纏身,如今已快三個月了,卻依然瘦得厲害,如同還沒滿月似的,每次來看他,父親的心都痛如針紮,又愧又悔。
見袁崇武一語不發,一直服侍著小皇子的乳娘則大著膽子,道:“皇上,太醫白日裏才來瞧過,說三皇子從娘胎裏帶了毒,傷著了身子,是以比尋常嬰兒要孱弱些,日後慢慢調養,定會健壯起來的。”
慢慢調養,短短的四個字,袁崇武在這三個月裏也不知聽了多少次,當下他不曾多言,將貓兒一般大小的兒子送回了搖籃,留下了一句:“照顧好三皇子。”便起身走了出去。
殿外夜色正濃,漆黑如墨。
新年伊始。
袁崇武不顧朝臣反對,終是將立後詔書昭告天下,立姚芸兒為後。姚芸兒即為皇後,三皇子便為嫡子,將其立為太子,亦是早晚之事。
自大梁立國以來,後位空懸已久,立後之事隆而重之,隨著立後詔書一道傳下的,還有一道大赦天下的聖旨,意在為皇後增福。
唯有立後大典,卻因姚芸兒不願穿煩瑣厚重的吉服,而被袁崇武下令免除。
文武百官雖心知姚芸兒身子孱弱,卻極少有人知她被劇毒侵蝕了心智,如今宛如孩童,祭天典禮也是袁崇武以皇後鳳體不適為由,盡數免除,惹得朝野四下裏議論紛紛。
是夜。屋外雪花成陣,銀裝素裹。
袁崇武正在元儀殿處理政事,姚芸兒一襲淡粉色宮裝,發髻鬆鬆地綰著,隻在尾端簪了一支步搖,肌膚雪白,眉眼清麗,竟還如同二八少女,一點也不似生了兩個孩子的人。
袁崇武抬起頭,就見她正趴在一旁撥弄著瓔珞上的絲絛,每當他處理政事時,她總是安安靜靜地待在一旁,乖順到了極點。他伸出手,將她攬在懷裏,一手扣住她的腰,讓她不能亂跑,另一手則握著筆,繼續批起折子。
前些日子,姚芸兒曾趁著他入睡,從玉芙宮跑了出去,連鞋子也沒穿,正是天寒地凍的時節,待他醒來,剛要收緊自己的胳膊,便驚覺懷裏已空空如也。
他倏然就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連外衣也來不及披,就奔了出去。
找到姚芸兒時,就見她赤著腳丫,孤身在玉芙宮外的花圃裏,全身上下滿是雪花,一張臉凍得青白,眼睫毛上掛著冰碴,袁崇武二話不說將她裹在了懷裏,抱進了屋子,玉芙宮服侍的宮人上上下下俱被嚴懲一番,受刑最嚴重者,不免落下了終身殘疾。
自此後,服侍的宮人自是小心到了極點,就連袁崇武自己亦不敢掉以輕心,除卻早朝,就連批折子,也要將她帶在身邊。
開春後,與慕家的戰事在朝堂上再次被提上了日程,袁崇武將京師種種事宜俱做了妥善安置。溫天陽一派實力逐減,被貶黜流放者數不勝數,袁崇武此次離京,朝政大權由六部同掌,溫天陽雖為首輔大臣,卻徒有其名,未有實權。
而袁崇武此次征戰西南,不顧朝臣反對,竟將姚芸兒一道帶了過去,帝後同時離京,震動朝野。
鸞車中,姚芸兒倚著軟榻,隨侍的宮女伴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為她將發髻梳好,另一位宮女瞧著姚芸兒的情形,遂道:“皇後娘娘這般好的相貌,卻成了個傻子,老天當真是不開眼。”
“別瞧娘娘人傻,可照樣將皇上迷得七葷八素的,先前咱們到雲州時,雲州知府為皇上呈上了美人,卻被皇上怒斥一頓,烏紗帽都差點沒保住。”
“就連號稱天下第一美人的丞相千金都不曾讓皇上動心,更何況那些庸脂俗粉。”
姚芸兒一襲淺綠色的襦裙,因著出了宮,她並未身著宮裝,又不願戴那些煩瑣的首飾,每日裏侍女隻得為她將頭發垂在身後,鬆鬆綰住,一眼望去,分明還是個未出閣的女孩兒一般,頗有幾分小家碧玉的味道。
將她打扮好,二人立在一旁,自顧自地說著話。
直到男人走近,那兩個宮女頓時止住了聲音,畢恭畢敬地跪了下去。暗地裏卻對視了一眼,不免很是慌張,這些日子皇上一直忙於軍務,不知今日為何會來。
大軍已快逼近西南,明日便會趕往臻州,待三軍紮營後,袁崇武遂來到了姚芸兒的鸞車中,好將她接到自己的營帳。
豈料,不等他攬著姚芸兒走出鸞車,就見姚芸兒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袁崇武回眸,溫聲道:“怎麼了?”
姚芸兒看了一眼跪在那裏的宮人,小聲說了句:“她們……說我……”
聽到這四個字,男人眉頭一皺,問道:“說你什麼?”
姚芸兒抬起水盈盈的眼睛,道:“說我……是傻子……”
那兩個宮人聞言,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隻不住地叩首,口口聲聲的“奴婢不敢”。
袁崇武握住姚芸兒的手,心頭的怒火卻不可抑止,他諸事纏身,自是顧不得周全,他也心知姚芸兒如今失了心智,那些宮人趁自己不在時,難免會怠慢鬆懈了去,可怎麼也想不到這些人竟會膽大包天到如此地步,將皇後喚為傻子!
“她們……給我梳頭……芸兒很疼……”姚芸兒眼睛裏閃爍著淚花,撫上了自己的後腦勺,袁崇武探過她的身子,將柔軟的發絲撥開,果真見那一塊頭皮通紅通紅的,顯是被人撕扯所致。
袁崇武又怒又痛,深吸了口氣,對著鸞車外道了句:“來人。”
“皇上有何吩咐?”禦林軍首領躬身走進,因著有姚芸兒在,將頭垂得極低,不敢抬眸去看一眼。
“皇後身邊服侍的宮人,全部給朕亂棍打死。”男人聲音極低,說完了這一句,便攬著姚芸兒的身子,帶著她走了出去。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
求饒的聲音淒厲而洪亮,震得人耳膜生疼。
營帳內,幾位將軍俱是對這求饒聲聽得一清二楚,李壯當先忍不住,道:“難不成皇上為了皇後娘娘,又大開殺戒了?”
孟餘原本站在帳口,聽到這話便回過身子,言了句:“將軍小心隔牆有耳,凡事小心些,以免傳進皇上耳裏。”
李壯不以為然,道:“咱這屋裏的弟兄在嶺南時就跟了他,拚死拚活地給他打下了江山,讓他當上了皇帝,如今為了個女人,他還能將咱們斬了不成?”
孟餘一記苦笑,隻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一旁的謝長風神色頗為陰沉,道了句:“在他心裏,隻有玉芙宮母子,在他將淩肅之女立為皇後時,又可曾想到我們這些為他賣命的兄弟,可曾想過咱們慘死的妻兒老小,要咱們叩拜淩肅的女兒為後,叩拜淩肅的外孫為儲君,不知他究竟將那些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置於何地?”
謝長風的話音剛落,一眾將領俱沉默了下去。孟餘沉吟片刻,終是道:“謝將軍,皇上是君,咱們是臣,如今的情形,早已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自古以來,開國功臣無不被皇帝所忌憚,下場淒涼者亦數不勝數,容我倚老賣老,說句不太好聽的話,皇上大權在握,日後,大夥兒言行間定要謹慎,尤其對玉芙宮母子,更不可有絲毫不敬,以免……”
說到這裏,孟餘噤了聲,他雖沒說完,但諸人皆明白了他的意思,當下營帳裏一片寂靜,不知何時,就聽一人長歎一聲,道:“皇上早已不再是當年帶著咱們衝鋒陷陣、事事擋在兄弟們麵前的大哥了,他如今行事狠辣,脾氣也一日比一日暴戾,咱們嶺南軍的老兄弟,在他麵前壓根兒連話都不敢說,哪還敢對玉芙宮母子不敬。”
孟餘心知這是實話,道:“皇上自登臨大寶後一直勤於政事,知人善用,多次減免百姓賦稅,朝政上的事亦處理得井井有條,也不曾選秀納過內寵,除卻對玉芙宮母子隻談情、不講理以外,皇上的所作所為,的確讓人挑不出半點不是。”
聞言,嶺南軍諸人心神一凜,均覺孟餘說得有理,不知是誰言了句:“孟先生說得是,當年咱們隨著皇上起兵,不就為這天下有個好皇帝,能讓農民吃個飽飯,皇上如今雖說迷戀玉芙宮娘娘,但數次減免百姓賦稅,嚴懲貪官,勤勉政事,他愛立誰為後,咱們倒也實在說不得什麼。”
孟餘這才微微一笑,對著眾人作了個四方揖,惹得諸人紛紛起身回禮,就聽孟餘再次開口,道:“諸位將軍,容在下多嘴一句,皇上與皇後成親在先,而後才知皇後身世,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而今大戰在即,還望諸將軍能放下心結,襄助皇上攻下西南,一統江山霸業。”
諸人細細思量,倒也的確是這麼個理,又兼之如今袁崇武軍權在握,即便有人心存不滿,卻也不敢再表露出來,唯恐如孟餘所說,開國功臣被皇帝忌憚,若真惹怒了袁崇武,依著他如今的性子,隻怕殺了自己都是尋常。
如此,眾人紛紛出聲,道定會齊心協力,襄助皇上攻下慕家。就連謝長風,神色間也淡然了幾分,不似先前那般陰鬱,顯是被孟餘的話所打動。
孟餘眼角的餘光在諸人麵上一一劃過,他素來精通世故,一個眼神便能摸清諸人心思,當下將每一個人的神情都一一記在心頭,晚間向袁崇武如實稟報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