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傑乃是當今聖上長子,迎娶的又是首輔大臣之女,這一門親事,自是冠蓋京華,盡人皆知,皇家儀仗莫不讓人歎為觀止,百姓們熙熙攘攘,俱跪在道路兩旁引頸相望著,待迎親的隊伍走近時,俱匍匐在地,齊聲行禮。
溫珍珍一身華服,麵若桃花,膚若凝脂,她微微鉤起窗簾一角,向外望去,看著道路旁跪滿了密密麻麻的百姓,心頭莫名湧來一股厭煩,自今日後,她便是袁傑的妻子,一想到要與他共度此生,溫珍珍眸心浮起一層寒意,將窗簾擱下,胸中氣苦難言。
大婚的禮儀煩瑣而冗長,溫珍珍如同一個提線木偶,隨著禮部的規矩,任由喜娘攙扶自己,將自己的終身托付到袁傑手裏。
當兩人向帝妃深深叩首時,透過蓋頭的下擺,溫珍珍瞧見了男人明黃色的朝靴,眼眶竟不由自主地變得通紅,她恨不得可以掀開蓋頭,去問他一句,為何要將自己許配給他的兒子,自己又到底哪一點比不得那個女人……
她終究沒有這般做,隻死死地忍耐了下去,待被送入洞房後,就聽“咣當”一聲,宮人將門合上,她隻覺得自己的心,連同那扇門一道被人堵死,這一輩子都沒了盼頭。
待喜宴開始後,袁崇武並未待得多久,便起駕回宮,袁傑一路將父母送至府門口,他原本有心要母親多留一會兒,豈料母親竟執意與袁崇武回宮,袁傑隻得將心頭的話壓下,恭送父母上了鸞車。
原本,以安氏的位分不得與皇帝同坐龍輦,隻不過今日乃是長子的大喜之日,帝妃二人破例共乘一輦,以示皇恩浩蕩。
禦駕中,安氏坐於下首,袁崇武晚間吃了幾杯酒,此時已閉目養神。安氏輕輕抬眸,目光落在男人身上,男人身形魁梧,一如當年英挺矯健,歲月的風霜並未在他麵上留下多少痕跡,反而讓他看起來更透出盛年男子獨有的沉穩,五官深雋,猶如斧削,劍眉朗目,不怒自威。
她十六歲嫁給他,到了如今,二十年的歲月從指縫間流過,安氏收回眸光,在仍舊魁梧堅毅的男人麵前,她早已老了。
他們雖然同歲,但瞧起來,她卻比他要大了好幾歲一般,安氏心頭苦澀,比起花一般嬌嫩的姚芸兒,但凡是個男人,也是會喜歡她,而不願多瞧自己一眼吧。
兩人一路無語,直到龍輦駛進了皇城,眼見著快入宮了,安氏知道自己再不開口,怕是這一輩子,都沒機會親口將心底的話說出來,問一問他。
“皇上。”她終是輕語出聲。
袁崇武聞言,遂睜開了眼睛,向著她看了過去。
安氏迎上他的眸光,將喉間的顫抖壓下,竭盡全力,要自己的聲音平靜如常:“臣妾心頭一直有一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問。”
“直說無妨。”男人聲音沉穩,不帶絲毫起伏。
安氏微微垂下麵容,緩緩吐出了一句話來:“若是當年,是姚妃娘娘為了孩子,吐露了行軍路線,致嶺南軍四萬男兒慘死,皇上,會原諒她嗎?”
安氏聲音艱澀,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好一會兒,才將這句話說完。
龍輦裏有短暫的沉默,男人神色平靜,聲音亦不高不低,不喜不怒,言道:“她不會為了孩子,出賣四萬嶺南軍。”
“為什麼?”安氏抬起頭,三個字脫口而出。
袁崇武看著她的眼睛,一雙黑眸宛如月下深潭,深沉而內斂,麵對安氏的質問,他的聲音亦是冷靜的,低沉而有力:“因為那四萬人裏,也有朕。”
男人的話音剛落,安氏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就連唇瓣上的血色亦一道褪了個幹淨。
玉芙宮。姚芸兒正坐在桌前,秉燭為袁崇武縫製寢衣,明黃色的衣料,仿若小兒的肌膚,流水般地淌在她的手中。
聽到男人的腳步聲,姚芸兒將針線活擱下,剛抬眸就見袁崇武正向自己大步而來,她唇角噙起笑窩,笨重地站起身子,不等她邁開步子,男人已三兩步扶過她的身子,溫聲道了句:“當心。”
姚芸兒見他周身透出一股淡淡的酒氣,遂道:“你喝酒了?”
袁崇武笑了,捏了捏她的臉,點了點頭:“是喝了幾杯,瞞不了你的小鼻子。”
姚芸兒抿唇一笑,將身子埋在他的懷裏,男人大手攬過她的腰肢,眼眸則落在案桌上,看見那做了一半的衣衫,無奈且心疼:“怎麼又給我做衣裳?”
姚芸兒臉上飛起一抹嫣紅,將那衣衫拿起,將領口處對著男人,輕聲道了句:“你自己瞧。”
袁崇武瞧著她嬌羞的小臉,心底便是一軟,低眸看去,就見那領口上繡著一朵雲,惟妙惟肖,用的是銀色的絲線,嬌嬌小小的,說不清的趣致可人。
當下,男人的唇角便浮起一抹微笑,姚芸兒瞅著他的臉色,見他是喜歡的,便放下心來,小聲道:“你若喜歡,以後你每一件衣衫,我都給你繡一朵雲在上麵,好不好?”
男人眼瞳黑亮,裏麵漾著的卻是深深的柔情與寵溺,他攬著姚芸兒的腰肢,俯身在她的唇瓣上啄了一口,低聲道出了一個字來:“好。”
姚芸兒心口一甜,忍不住伸出胳膊,摟住了男人的頸,袁崇武將自己的額頭抵上她的,道不盡的繾綣情深。
這一日,風和日麗,姚芸兒臨近產期,每日裏越發懶怠,午睡剛起,就聽宮人匆匆來報,說是玉茗宮娘娘求見。
姚芸兒一聽安氏要見自己,心頭便是一慌,不知道她此番為何而來。
“快請。”姚芸兒心頭惴惴,出聲吩咐了宮人,自己亦扶著後腰,緩步走到了前殿。
安氏一襲絳紅色宮裝,這種顏色十分襯她的膚色,又很適合她如今的年歲,一頭長發在腦後梳成了垂月髻,整個人幹幹淨淨的,相比姚芸兒的嬌嫩,倒也透出幾分雍容,極是端莊。
姚芸兒心頭狂跳著,斂衽對著安氏行了一個平禮,安氏亦微微欠身,還了一禮。
“今日不請自來,是想和娘娘商議一下宇兒與秀秀的婚事,還望姚妃娘娘不要介意。”安氏唇角含笑,容色平和,姚芸兒看在眼裏,狂跳不已的心卻慢慢地平靜了下去。
自袁傑大婚後不久,安氏便向袁崇武請旨,想將姚芸兒的外甥女許給袁宇,袁崇武見那大妞雖然出身微賤,卻生性淳樸,敦厚良善,與袁宇極為相配,姚芸兒對這門親事自然也是答應的,遂下旨定下了這門親事。
姚芸兒聞言,道:“娘娘請坐,咱們慢慢說。”
安氏微笑著頷首,與姚芸兒一道在案桌旁坐下。姚芸兒大腹便便,走動間極為不便,待她坐下時,安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了她一把,溫聲道:“怕是這幾日,便要生了吧?”
姚芸兒撫上自己的肚子,輕輕應了一句,心頭極是不自在,縱使身旁站滿了宮人內侍,可仍又慌又怕,隻將眼睛垂著,似是不敢去瞧安氏。
安氏見她這般模樣,唇角便浮起一絲笑意,聲音亦是輕柔的:“怎麼不見徐姑姑?”
聽她問起永娘,姚芸兒微微抬眸,道:“姑姑這幾日染了風寒,剛吃過藥,歇下了。”
安氏點了點頭,也不再廢話,談起了袁宇與秀秀的事來,她的聲音柔和,所說的話亦入情入理,未幾便將姚芸兒的心神全部吸引了過去。
直到宮人捧了一盞芙蓉茶壺,與幾樣點心呈上來時,安氏止住了聲,待宮人將茶水與點心一一擺好,方道:“瞧我說了這樣久的話,倒是耽誤娘娘用點心了。”
姚芸兒趕忙搖了搖頭,輕聲言了句:“安娘娘既然來了,不妨與芸兒一道用一點吧。”
安氏眼眸落在那幾樣精巧的點心上,唇角噙著溫和的笑意,點了點頭:“那便叨擾娘娘了。”
一旁的宮人剛要上前,為兩位主子斟茶,卻見安氏伸出手,將茶壺的蓋兒打開,指甲不經意地劃過壺口,道了聲:“好香的茶,倒不知叫什麼名字?”
姚芸兒眉宇間浮起一絲赧然,小聲道:“我也不知是什麼茶,是太醫署的人送來的,說是對孩子好,我已喝了許久了。”
安氏便抿唇一笑,不再說話了,將茶壺的蓋子蓋好,由著一旁的宮人將兩人的茶杯斟滿。
安氏舉起茶盞,見那茶湯晶瑩,散發著幽香,便輕抿了一口,讚了句:“的確是好茶。”
姚芸兒亦微微一笑,她方才午睡過,正口渴得緊,便一口飲下了半盞。
安氏眼睜睜地瞧著她將那茶水飲下,心頭說不清是何滋味,她收回眸子,不聲不響地將手中剩餘的茶水一飲而盡。
兩人這般細細說著,未過多久,姚芸兒見安氏神色有異,心下微覺奇怪:“安娘娘,你怎麼了?”
她這一句話音剛落,就見安氏竟麵色慘白,一手死死捂住肚子,另一手則指向了她,嘶聲道:“姚芸兒,你為何要對我下毒?”
姚芸兒慌了,擺手道:“我沒有!”
隨著安氏一塊兒前來的宮人見自家主子如此,俱趕忙上前將她扶住,不過片刻的工夫,就見安氏嘴中湧出鮮血,翠玲嚇得尖叫起來:“快來人啊,安妃娘娘不好了,快來人!”
那毒性來得又快又猛,安氏已說不出話來,她的指甲微微顫抖著,深深地掐在肉裏,盡數拗斷。玉芙宮人忙成一團,壓根兒沒有人留意這些。姚芸兒則站在一旁,眼見著安氏的口鼻、眼睛、耳朵,不斷有鮮血湧出,她駭得小臉雪白,似是蒙住了,身子不住地顫抖,被宮人死死扶住。
驀然,姚芸兒隻覺腹中傳來一股劇痛,那股痛深入骨髓,疼得她冷汗淋淋,情不自禁地呻吟出聲,兩個宮人都扶不住她,一時間玉芙宮中呼叫聲此起彼伏。
“娘娘,你怎麼了?”
“娘娘,您快醒醒!”
“快請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