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一直持續到深夜,一碗接著一碗的烈酒下肚,慕玉堂早已紅光滿麵,對著袁崇武道:“今我慕家軍與嶺南軍聯手,日後自不必再忌憚朝廷,唯願兩軍齊心協力,共建大業!”
一語言畢,慕家其餘六子手中無不舉著烈酒,向著袁崇武敬去。
袁崇武黑眸中暗流湧過,他喝的酒自是不比慕玉堂少,此時眼底醉意愈濃,麵上卻仍喜怒不形於色,隻牢牢端起酒水,與慕家諸人逐一而敬。
宴席結束後,慕玉堂已被人攙扶著回到後院歇息,袁崇武隻覺得頭昏欲裂,胸口處更是熱乎乎的,五髒六腑都火燒火燎一般,難受到了極點。孟餘與穆文斌一道將他扶起,他卻伸出手將兩人推開,低聲道了句:“我沒事。”
孟餘與穆文斌對了個眼色,都十分擔心,隻得緊緊跟在其身後,一行人剛走出主廳,被外間的寒風一吹,袁崇武更覺得煩悶欲嘔,一手扶住廊下的圓柱,停下了步子。
孟餘剛要上前,卻聽一道女聲響起,那話音裏透著輕蔑,一字字都十分清脆:“咱們西南的酒向來極烈,袁將軍既然酒量尚淺,又何故如此牛飲,在這裏醉態百露,平白讓人看了笑話。”
袁崇武眼眸一掃,卻見當先一人,正是慕七。何子沾心下不忿,剛欲開口,就見袁崇武一個手勢,令他閉嘴。
“七小姐說得不錯,袁某的確是失態了。”袁崇武淡淡開口,一語言畢,則對著慕七拱了拱手,道了聲:“告辭。”
而後,便領著身後諸人徑自從慕七身旁經過,竟是連看都不曾看她一眼。他的這種漠視並不是故意為之,而是淡然自若,仿佛她慕七在他眼裏,與一堵牆一棵樹,或者與慕府中的任何一位仆人侍從都毫無分別。
慕七銀牙緊咬,從小到大,她在西南一直呼風喚雨,無論誰見到她皆是小心翼翼,那些人也是從不看她,不為別的,隻因為心存敬畏,不敢看她。而那個男人,她瞧得清楚,分明是不屑看她!
慕七雙眸幽冷,對著袁崇武離去的方向瞥了一眼,妍麗的臉龐上浮起一抹鮮豔的鄙薄,終是拂袖而去。
回到嶺南軍客居的庭院,袁崇武剛踏進屋子,終是再也忍耐不住,醉倒了下去。侍從們慌忙上前,將他扶到床上歇下,這些日子,袁崇武馬不停蹄,不眠不休地在各地奔波,體力早已透支得厲害,如今又兼得慕玉堂與慕家諸子輪番勸飲,更是醉得一塌糊塗,待諸人七手八腳地為他將戎裝褪下,他早已是人事不知,昏昏沉沉地睡在那裏。
命侍從們退下後,屋子裏便隻留了孟餘與穆文斌二人。
“先生,您說慕家如今與咱們結盟,到底是什麼意思?”穆文斌與孟餘一道在桌旁坐下,低聲道。
孟餘倒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遞到穆文斌麵前,開口道:“慕家與朝廷嫌隙已久,朝廷這些年來一直暗中削弱慕家的力量,慕玉堂忍耐多年,這次是忍不住了,之所以與咱們聯手,也無非是想借助咱們的力量,多一分勝算推翻朝廷罷了。”
“屬下還有一事不解,元帥之前對結盟之事並不熱衷,此番又為何會一反常態,親自趕往西南與慕玉堂聯手?”
聽了這話,孟餘便是一歎,苦笑道:“這個自然是因著思柔公主了。”
穆文斌心頭一震,失聲道:“莫非元帥是要將思柔公主搶回來?”
孟餘點了點頭:“元帥待她用情至深,朝廷已昭告天下,要將公主許配給薛湛為妻,元帥如今,也隻有和慕家聯手,才有可能打敗淩肅。”
“可她是淩肅的女兒!”穆文斌冷笑連連,眸心更森寒得可怕。
孟餘張了張嘴,卻終是什麼也沒有說,隻沉默了下去。
“若早知她是淩肅之女,當初在燁陽時,便該將她一刀殺了,以慰我嶺南軍在天之靈!”穆文斌一拳打在桌上,恨得咬牙切齒。孟餘眼皮一跳,道:“穆將軍,你對元帥一直忠心耿耿,如今……”
穆文斌大手一揮,道:“我忠心相對的,是從前那個以大局為重,能領著兄弟們成大事的元帥,而不是如今這個被美色衝昏了頭腦的元帥!”
“穆將軍……”
“先生留在此處,若等元帥醒了,還望先生能勸勸元帥,文斌先告辭。”不等孟餘說完,穆文斌便打斷了他的話,站起身子對著孟餘拱了拱手,繼而大步走了出去。
孟餘瞧著男人怒意衝天的背影,念著如今的嶺南軍,亦是深歎了口氣。驀然,孟餘不知想起了什麼,眼睛卻是一亮,苦苦思索片刻後,那緊皺的眉峰終是舒展開來,捋須自言自語了一句:“如今之勢,倒也隻有此計可行了。”
十二月底,嶺南軍連同慕家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了暨南、洛河、池州等地,嶺慕大軍勢如破竹,各地守城官兵皆不堪一擊,紛紛泣血求援,更有甚者,池州總兵不等嶺慕大軍趕至,便已打開城門,親率家眷跪地迎接。
一道道加急軍報雪片般地飛向了京師,短短數日內,元儀殿的案桌上堆滿了小山般的奏折,年輕的帝王不眠不休,一雙俊目熬得通紅,待看完潯州知府的折子後,隻覺胸悶難忍,將那折子一手扔在了案桌上,發出好大一聲脆響。
見皇帝動怒,殿中的內侍宮女全部跪了下去,黑壓壓的一群人,在那裏齊聲道:“皇上息怒。”
周景泰濃眉緊皺,對著眾人揮了揮手,喝道:“全給朕退下。”
徐靖領著永娘剛踏入元儀殿時,便見著了這一幕。
見到母親,周景泰站起身子,將心頭的煩悶壓下,對著母親深深一揖:“天色已晚,母後為何不在宮中歇息,卻到了孩兒這裏?”
不過短短數日,周景泰已然消瘦了許多,那一張氣宇軒昂的臉龐上滿是憔悴,眼底更是透著淡淡的烏氣,顯是許久不曾安眠所致。
徐靖瞧著,便心疼起來,將兒子扶起,讓他與自己一道坐下,從永娘手中將自己親手做的點心送至周景泰麵前,溫聲道:“這是母後為你燉的燕窩羹,你快些趁熱吃了,補一補身子。”
周景泰便是一笑,道:“母後每次來元儀殿,總是不忘為兒子送些好吃的。”
徐靖也是慈愛笑起,目光中滿是愛憐,對著兒子道:“母後知道近些日子朝上的事多,越是如此,你便越是要保重好身子,朝政上的事,母後幫不了你,隻能在這些衣食上,為你多費些心思了。”
周景泰攪動著碗中的玉勺,卻也不吃,隻向著母親望去。
“怎麼了?”徐靖見兒子有話要說,遂對著永娘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退下。
待殿中隻剩下母子兩人時,周景泰終是開了口,道:“母後,您與朕說實話,思柔公主,她是不是袁崇武的女人?”
徐靖聞言,心頭頓時大震,就連聲音都變了:“皇帝是聽誰說的?”
周景泰見狀,遂道:“母後無須問朕是從何得知此事,母後隻消告訴朕,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徐靖心亂如麻,當日姚芸兒進京時,淩肅隻道她是自己流落在民間的女兒,從不曾將姚芸兒嫁過人,並是袁崇武愛妾的事情透露出去,淩家軍向來軍紀嚴厲,既然主帥下令命諸人封口,定是無人敢泄露的,可如今,周景泰卻偏偏知曉了此事!
望著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徐靖移開眸光,一時心頭五味紛雜,不知要說什麼才好。
隔了許久,徐靖方才點了點頭,啞聲道:“不錯,思柔的確曾是袁崇武的女人,可那些都已是過去的事了,如今她是南淩王的女兒,也是薛將軍未過門的妻子。”
周景泰黑眸幽暗,俊朗的容顏隱在陰影中,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能聽到他用深沉的聲音,一字字道:“既如此,朕有一計,還望母後成全。”
“你要做什麼?”徐靖心頭一跳,一句話脫口而出。
“朕會命使者去池州與袁崇武麵談,並將孩兒的手書帶去,隻要他願意歸順朝廷,孩兒便將他封為嶺南王,嶺南軍士兵人人賜以田地銀兩,讓他們回鄉,過回他們從前的日子。”
徐靖凝視著兒子的麵龐,穩住自己的心神,道:“說下去。”
“朕還會允他自治嶺南,並將思柔公主,一並送回他身邊。”
徐靖聽著兒子說完,臉色頓時變得慘白,想也未想,便喝道:“不!思柔絕不能回他身邊去!皇帝,如此種種不過是你的緩兵之計,有朝一日,待你騰出手來,定然還是會將袁崇武置於死地,到了那時,你要思柔如何自處?更何況,朝廷已昭告天下,將她賜給薛湛為妻!”
“既然母後知道是緩兵之計,便應該知曉兒子絕不會將自己的親妹子送到反賊手中,眼下,唯有拉攏袁崇武,安撫住慕家,才能保我大周江山!”
其他的話徐靖都沒有聽清,唯有那一句“兒子絕不會將自己的親妹子送到反賊手中”她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當下,徐靖的臉慘白如雪,再無人色,隻喃喃道:“你都知道了?”
周景泰麵色淡然,側開眸子,道:“朕隻知道,淩肅乃我大周功臣,他的女兒,既然是母後義女,便與朕的親妹子毫無二致。”
徐靖的身子抑製不住地哆嗦,她向來了解這個兒子,知曉他心思深沉,這一點像他的父親,就連到了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與淩肅的事他究竟知道了多少。當下,徐靖心如藕節,一麵是兒子,另一麵卻是女兒,隻讓她心裏亂糟糟的,混沌到了極點。
周景泰舀起一勺燕窩羹,對著母親道:“明日,朕便會命使者趕往池州,隻消袁崇武答應歸順,無論他要什麼,朕都願意給他,也希望母親到時,能夠以大局為重。”
徐靖一震,眼前的男子分明是自己的親兒,可她竟覺得他這般陌生,嗓子裏更是如同被東西堵住了一般,久久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