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年推托身子不適,請旨移至偏殿休養,實則是懷了身孕,怕被宮人察覺,”皇帝說到這裏,清瘦的麵容浮起一絲苦澀,淡淡道,“你自以為可以瞞天過海,甘冒大險,也要為淩肅生下那一個孩子,等孩子出生,你讓你的心腹嬤嬤連夜將孩子放在食籃裏偷送出宮,這一切,我都曉得。”
靖貴妃臉色雪白,三魂去了兩魂,她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男子,似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認識他一般。
“你既然已知道,又為什麼會放過我?”她的聲音沙啞到了極點,整個身子都抑製不住地哆嗦。
皇帝的眼底閃過一抹痛楚,他一記淺笑,卻不曾開口。
“是你!”驀然有一道靈光在腦海閃過,靖貴妃聲音都變了,嘶聲道,“是你下的手!我的孩子!是你……”
皇帝這才道:“不錯,是我下令讓人除去了那個孽種。這些年來,淩肅千方百計地尋找那個孩子,卻不知那個孽種,早在十七年前便死了。”
靖貴妃聞言,頓覺眼前一黑,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
皇帝的聲音已猶如風箱一般,呼哧呼哧地響,可那些話卻依舊源源不斷地傳到靖貴妃的耳裏:“這些年來,淩肅為了力保你們母子,東征西討,為我守護這大周基業,他卻不知道,他的親兒早已命喪我手……”
皇帝的聲音已是沙啞難聞,喉間更是傳出一陣陣的“嗬嗬”聲,在這陰森的後殿裏,更顯得瘮人可怖。
“別再說了!”靖貴妃聲音嘶啞,整個身子都瑟瑟發抖,她的牙齒打著輕戰,眸中又恨又痛,淒苦到了極點。
皇帝說了這麼多話,早已體力透支得厲害,他躺在那裏喘著粗氣,隔了許久,方才道:“待我走後,你去告訴淩肅,要他,一定要當心慕家……”
聽到“慕家”,靖貴妃心神一凜,從方才那抹痛不可抑中回過了神來,慕家鎮守南境,手握重兵,當年南疆夷狄侵犯,慕家按兵不動,逼得皇帝將慕皇後所出的皇子立成太子,這才率兵將夷狄驅逐出境,此事被皇帝視為奇恥大辱,對慕家的掣肘,亦是從立太子後,變本加厲起來。
“泰兒繼位,慕家定會不甘,你告訴淩肅,要他一麵以皇後與太子去牽製慕家,另一麵則以安撫為主,為泰兒求娶慕家的女兒為後。此外,便要他盡快將嶺南軍鎮壓下去,若等慕家與嶺南軍聯手,泰兒的江山,便再也坐不穩了。”
皇帝說到這裏,對著靖貴妃看了一眼,道:“你聽明白了嗎?”
靖貴妃心口發寒,聽了這一番話後,臉色亦蒼白了起來,她沒有說話,隻點了點頭。
皇帝終放下心來,眼瞳深深地望著她,眸心漸漸地浮起一絲溫柔,他張了張嘴,最後喚出了兩個字,亦是刻於他心頭一生的名字:“靖兒……”
靖貴妃沒有回答,等了許久,卻仍不見皇帝開口,這才輕輕抬眸,對著榻上的人望去。
這一眼,卻讓她怔在了那裏,榻上的人,已了無生息。
永安二十六年,周成帝於元儀殿駕崩,享年四十六歲。其去世前留下遺詔,將皇位傳於長子,同年,文帝繼位,改年號洪元。
潯陽。
薛湛與姚芸兒趕到時,正值午後。
姚芸兒望著這裏,眼眸則向著薛湛看去,迷茫道:“這是哪裏?”
“這裏是潯陽。”
“潯陽?”姚芸兒一怔,驀然想起當初袁崇武帶著自己離開清河村時,途中遭逢追兵,他將自己藏於山洞,臨去前曾叮囑,若他一直不回來,便要自己拿著身上的玉佩去見官府,要他們送自己去潯陽,找淩家軍。
是以此時聽見“潯陽”二字,姚芸兒心裏便慌了,對著身後的男子道:“我不要去潯陽,我要回清河村。”
薛湛無奈,隻得溫聲勸她:“等我將軍中的事處理好,稟明義父後,定會親自送你回去。”
“軍中?”姚芸兒默念著這兩個字,突然間恍如福至心靈一般,望著薛湛俊美陽剛的麵容,失聲道:“你……是淩家軍的人?”
薛湛點了點頭:“不錯,我是淩家軍的少帥。”
姚芸兒眼前一黑,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時心軟,所救的男子竟會是夫君的敵人!
許是見姚芸兒臉色變得蒼白,薛湛眉頭一挑,道:“嚇到你了?”
姚芸兒說不出話,就連唇瓣亦褪去了血色,她想起前幾日,嶺南軍的人將那一地的屍首燒了個幹幹淨淨,當日隔得遠,她並沒有聽清嶺南軍的人究竟說了什麼,此時想來,那一地的屍首,自然也是淩家軍的人了,也難怪,嶺南軍的人會恨成那樣。
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自己竟這般糊塗,救了敵軍不說,甚至現在就連人也落在了淩家軍的手裏!
若要這個男人知道,自己是袁崇武的女人,他又會如何對待自己?
薛湛自是不知她心頭所想,見她默不作聲,還以為是自己的身份驚著了她,當下便低語道:“這一路並非我有意隱瞞身份,隻不想告訴你後,平白令你擔驚受怕。如今到了潯陽,縱使嶺南軍有通天的本領,也是不敢過來,你不用怕。”
姚芸兒回眸,正好迎上他黑亮的眸子,她想起自己身上的玉佩,當真是心如藕節,不知要如何是好。
“我不要去軍營,你放了我,我要回家。”姚芸兒祈求著,巴不得與淩家軍隔得越遠越好,若被他們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還不知會如何折磨自己,若她將身上的玉佩拿了出來,自己的父親若真是淩家軍裏的人,那她和袁崇武,怕是永遠也不能在一起了。
姚芸兒胡思亂想著,隻覺得心裏亂糟糟的,手腳亦冰涼冰涼的,惶然無措。
薛湛見她如此,眉心便蹙起,大手剛碰上她的小手,姚芸兒便是一震,滿是驚恐地看著他。
薛湛頓時收回了自己的手,淡淡一笑,道:“凡事有我,別怕。”
那一張年輕的麵容隨著這一笑,更顯得清俊帥氣。這一句說完,他不再去瞧姚芸兒,而是一夾馬腹,讓那駿馬再次狂奔起來。
呼嘯的狂風淹沒了姚芸兒的話語,身下的寶馬領著他們一路向著淩家軍的軍營駛去。
京城。
一襲明黃色宮裝的女子靜靜立在城頭,望著遠去的隊伍,一顆心卻抽得緊緊的,痛得幾欲麻木。
她已由靖貴妃變成了皇太後,從未穿過明黃色的她,終是穿上了一個王朝最高貴的女子才可以穿的鳳袍。
可她的眸子裏卻沒有絲毫的喜悅,整個人如同一具木偶一般,直到淩肅大軍離開了京城,上了官道,她的淚水方才落了下來。
新皇登基,內亂四起,他為了她,早已征戰了一生,即使如今年逾五旬,卻還是不得不為她的兒子去平定天下。
永娘上前,將一件披風為太後披在身上,溫聲道:“小姐,嶺南軍不過是些烏合之眾,侯爺此番親自領兵前往,定會旗開得勝,穩固聖上的大周基業。”
太後垂眸無語,緊了緊那披風,隔了一會兒,方道:“要你去打聽的事兒,有眉目了嗎?”
“奴婢已命人打聽,可得到的消息卻皆與朝中流傳的一模一樣,隻道慕玉堂征戰一生,得了七個兒子,西南慕家這一輩,竟沒有女兒。”
徐靖聞言,眉頭頓時緊鎖,想起成帝臨終前的話,卻是不解,沉思了片刻,道:“先帝生前曾囑咐本宮命人去慕家提親,若這慕家沒有女兒,先帝此話豈不是多此一舉?再派人去西南打探,務必要給本宮查個一清二楚,這慕家若真沒有女兒,倒也罷了,若有女兒,定要依循祖製接進宮來,立為皇後。”
“太後恕奴婢多嘴,玉茗宮太後乃是慕玉堂親妹,這慕家有沒有女兒,她定是一清二楚,太後,何不去問問她?”
“本宮與她鬥了一輩子,即使本宮去問,她也不會說,本宮又何必自討沒趣。”徐靖說完,再次將視線投向城外的官道,卻見淩肅的大軍,已成了一小塊黑點,未過多久,便再也瞧不見了。
潯陽。淩家軍軍營。
天色漸漸暗了。
姚芸兒待在營帳,白日裏薛湛與諸人前去議事,遂命人將她送到這裏,未過多久,就有士兵端來了洗澡的木桶,將熱水倒滿在裏麵,此外還送來了清水、饅頭、肉塊、青菜。臨去前,士兵對著姚芸兒拱了拱手,十分恭敬:“少帥說姑娘一路辛苦,還請姑娘洗漱用膳後,便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將軍自會來見姑娘。”
語畢,不等姚芸兒說話,兩人便行了禮,退出了營帳。
姚芸兒的確是又累又餓,這些日子一路奔波,風塵仆仆,衣衫上早已沾滿了灰塵,此時望著那一大桶熱水,倒真巴不得可以去泡一泡身子。
她環顧四周,見帳篷皆被捂得嚴嚴實實的,就連方才那兩個士兵,聽腳步聲也是走得遠了,姚芸兒放下心來,將身上的衣衫褪下,剛將身子埋在溫熱的水裏,頓時覺得全身上下莫不舒坦到了極點,好好地洗了個澡,換了衣衫,烏黑的長發則隨意地披在身後,往下滴著水珠。
望著案桌上的食物,姚芸兒不由得覺得饑腸轆轆,這一路已許久不曾好好地吃頓飯了,當下便拿起饅頭,吃了起來。
待她吃完飯,先前的那兩個士兵則將她用過的木桶連帶著她吃過的飯菜,全都端了下去,許是因著薛湛的緣故,整個淩家軍上上下下都對姚芸兒十分和氣有禮,這兩個士兵更是如此。
待他們走後,姚芸兒實在是累得很了,腦袋幾乎剛沾上枕頭,甚至沒來得及去想一想自己如今的處境,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翌日一早。
姚芸兒正在喝粥,就聽薛湛的聲音在帳外響起,她定了定神,剛開口答應,帳簾便被人一掀,一身戎裝的男子大步走了進來。
眼前的男子黑發高綰,劍眉星目,身上的戎裝更是襯得他清俊英氣,雖有傷在身,卻仍舊神采奕奕。
見她怔怔地看著自己,薛湛便是微微一笑,道了句:“瞧,我給你帶了什麼?”
姚芸兒回過神來,這才看見他手裏竟是拎著東西的,當下那雙眼睛就是一亮,欣喜道:“兔子!”
話音剛落,姚芸兒唇角噙著笑窩,滿懷喜悅地伸出小手,將那隻兔子接了過來,薛湛見她歡喜成這樣,心頭便是一軟,在她身旁坐下,看著她逗弄那隻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