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傷下,袁崇武的麵色自是好看不到哪裏去,就連嘴唇亦失去了血色,待軍醫將傷口包好,他抬了抬眼皮,就見袁傑驚恐至極,全身都輕輕地哆嗦著,他在年幼時便曾被敵軍抓去過一次,又曾目睹過母親被敵軍百般折磨,他畢竟隻有十三歲,此時縱使被父親救回,卻還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半晌回不過神來。
察覺到父親的目光,袁傑身子一顫,這次自己闖下了滔天大罪,敵軍的箭雨襲來時,是父親將他護在身下,生生為他擋了那一箭,此時瞧著袁崇武被鮮血染透的衣衫,他唇角輕顫,卻是說不出話來,終是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爹!”袁傑的眼眶噙滿了淚水,撲在袁崇武麵前,揮起手便打了自己一巴掌,道,“是孩兒錯了,孩兒下次再也不敢了,爹爹原諒孩兒!”
袁崇武望著眼前的兒子,袁傑四歲時,他離家出外征戰,待他將安氏母子接到身邊時,袁傑已經六歲了,然即使是接到了身邊,他也總是在外打仗的多,未過多久,安氏母子便被淩家軍擄走,這七年來也吃盡了苦頭。對這個兒子,袁崇武不是不愧,此時看著孩子驚恐莫名的一張臉,他沒有說話,隻是伸出手,將袁傑扶了起來。
“爹爹,孩兒知錯了!您饒了孩兒吧!”袁傑見袁崇武麵色不定,心頭越發發怵不知父親會如何懲罰自己。
“往後不可再意氣用事,記住了嗎?”袁崇武終是開口,話音剛落,不待袁傑出聲,就見安氏領著袁宇,匆匆趕了過來。
“傑兒!”瞧見愛子毫發無損,安氏頓時鬆了口氣,上前將袁傑一把攬在懷裏,一個字還沒說出,眼睛裏便噙滿了淚花。
“娘,爹爹受傷了。”袁宇拉著母親衣衫,小心翼翼地開口。
安氏聞言,這才察覺到袁崇武臉色蒼白,腹上纏著的繃帶,早已血跡斑斑。
袁傑也道:“母親,爹爹是為了救孩兒,為了孩兒擋箭,才受的重傷。”
安氏聽了這話,見主位上的男子神色坦然,倒是令她說不出什麼,又見次子依偎在袁崇武身旁,遂輕輕推了推袁傑的身子,要他與弟弟一塊過去。
袁傑對袁崇武本是一直心存敬畏,不敢親近,可想起在戰場時,危急關頭父親竟能夠為救自己,連命都不要!
他一直覺得袁崇武不夠疼愛自己,可今日親眼見到父親從敵軍手中冒死救出了自己,那心頭也湧來一股孺慕之情,遂與弟弟一道在父親身邊坐下,剛喚了聲“爹爹”便哽咽了起來。
袁崇武望著兩個兒子,心頭卻想起自己與姚芸兒的那個孩子,那個與自己無緣的孩子,眸心便是一慟,他可以在敵軍中救袁傑千千萬萬次,可那個他最愛的孩子,他卻是再也救不回來了。
當下,男人閉了閉眼眸,隻伸出手,將兩個兒子攬在懷裏。
安氏立於一旁,此情此景,讓她說不出話來,微微側過臉,卻驀然迎上一雙秋水般的杏眸。
是姚芸兒。
安氏這才發覺她竟倚在主帳門口,見自己發覺了她,姚芸兒清純柔美的臉蛋上微微一怔,那雙瞳仁卻是失魂落魄的,一張白淨的瓜子小臉亦是淒涼的,甚至沒有多看自己一眼,便匆匆轉身離開了主帳。
頗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安氏一動未動,靜靜地回過身子,當姚芸兒從未來過。
晚間。
姚芸兒收拾好小小的包袱,她並沒有多少東西,隻有兩件換洗的衣裳,她攥著自己的小包袱,眸心亦是空洞洞的,想起主帳中的那一幕,隻覺得心如刀割。
他們是一家四口,而自己,卻是一個外人。
她或許早已該走了。
姚芸兒擦幹淚水,望著夜色,隻等夜深人靜後,好悄悄上路。
聽到身後的聲響,她回過頭來,就見袁崇武已換了衣衫,走了進來。
“相公。”姚芸兒輕輕開口,這兩個字她已是許久沒有喚過,當這兩個字從嘴巴裏喚出來時,從前在清河村時的那些個日日夜夜,點點滴滴又重新浮上了心頭,她望著眼前的男人,卻怎麼也無法將他與自己的夫君融合到一起去。
袁崇武沒有說話,隻一語不發地上前,將她抱在了懷裏。
他的胸膛一如既往地溫暖,直到被他重新抱在了懷裏,姚芸兒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他還是那個憐惜自己、疼愛自己,將自己捧在手心的屠戶袁武。
姚芸兒心頭一酸,生怕觸碰到他的傷口,輕輕地倚在他的懷裏,一動也不敢動。袁崇武半晌沒有說話,緊緊地箍著她,直到姚芸兒的小手撫上他腹上的傷口時,他微微一震,鬆開了她的身子。
“疼嗎?”姚芸兒聲音輕柔,眼瞳中的疼惜,讓人瞧著心碎。
袁崇武搖了搖頭,望著女子眼睛裏的水光,讓他無言以對。
“你都知道了?”袁崇武開口。
姚芸兒點了點頭:“我聽士兵說了,你為了救孩子,受了重傷……”
姚芸兒將自己去了主帳的事隱過不提,想起那一幕,便覺得眼眶酸得疼。
“芸兒,”袁崇武聲音低沉,緩緩道了句,“他是我兒子,我必須去救他。”
姚芸兒垂下眸子,袁崇武見她不說話,以為她心頭難受,剛要開口,就見姚芸兒抬起小臉,對著他輕聲道:“你是父親,救兒子是天經地義,我都明白。”
袁崇武見她神色淒清,一張瓜子小臉瘦得隻有巴掌大小,下顎尖尖,膚色更是蒼白得厲害。
袁崇武看著,一語不發地將她攬在懷裏,他的胡楂早已冒了出來,此時抵在姚芸兒的額前,紮得她微微地癢。
在清河村時,他最愛用自己的胡楂去紮姚芸兒的小臉,每次都將她逗得咯咯直笑,此時回想起往事,姚芸兒心頭一酸,幾乎要忍不住地落下淚來。
她合上眼睛,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傷口,去環上男人的腰,將自己深深地埋在他的懷裏。
“這些日子,委屈你了。”袁崇武說著,粗糲的大手輕撫上姚芸兒的臉龐,輕輕摩挲間,是無盡的愛憐。
姚芸兒搖了搖頭,小聲道:“我在這裏吃得好,穿得好,我知道你事情多,我不委屈。”
袁崇武心頭一澀,情不自禁地將她攬得更緊。
“相公——”姚芸兒倚在他的胸膛,靜靜地開口,袁崇武攬著她,隻道了個字:“嗯?”
“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也想明白了很多事。”
“是什麼?”
姚芸兒從他的懷抱裏抽出身子,昂起腦袋望著他的眼睛,咬字極輕:“相公,有一件事我從沒告訴過你。當初爹娘本來是要將我嫁到雲堯鎮,去給劉員外做妾的。”
袁崇武眸心暗沉,一語不發,聽她說下去。
“我們清河村地方小,從沒有人納過妾,甚至還有很多家貧的漢子,都娶不上媳婦。我也一直覺得,過日子就是一男一女,夫妻兩人白頭到老。劉員外五十多歲了,當我聽說爹娘要把我嫁給他做妾,我很難過,可如果我不嫁給劉員外,小山就要去戰場當兵,其實到了後來,我是願意的,我願意去給劉員外做妾。”
姚芸兒說到這裏,望著眼前魁梧挺拔的男子,眼眶便紅了,可唇角卻噙出一抹淺淺的梨窩,道:“可是後來,相公娶了我,我很感激相公,我想好好對相公,和相公好好地過日子,一輩子就隻有我們兩個人,我還會給相公生很多孩子……”
姚芸兒想起自己之前失去的那個孩子,淚水終是再也忍不住,從眼眶裏落了來,她也不理會,隻繼續往下說:“等來了軍營,我才知道相公以前有過妻兒,現在想來,是我太不懂事,相公已年過三十,就算曾有過妻兒,也是最尋常不過的,我一直問自己,我既然願意給劉員外做妾,我為什麼就不願意給相公做妾呢?”
“芸兒……”袁崇武心如刀絞,喚了一聲她的名字,讓她不要再說。
姚芸兒望著男人英武的容顏,一張臉蛋猶如雨後梨花,淚珠晶瑩透亮,襯著那雙眼睛宛如星波,美到了極點。
“相公,你知道為什麼嗎?”她的唇角噙著笑,望著袁崇武的目光中,卻是無盡的愛戀。
“為什麼?”袁崇武已隱隱猜出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他的聲音是沙啞的,帶著幾分輕顫。
“因為我喜歡相公,”姚芸兒伸出小手,輕輕地撫上男人的麵頰,袁崇武這些日子黑瘦了許多,紮著姚芸兒的眼睛,她的手勢間是說不出的憐惜與溫柔,淚珠卻一滴滴地往下掉,“就連爹娘,我都沒有那樣喜歡過,我是太喜歡相公,所以才會覺得,相公就是我一個人的,娘曾要把二姐嫁給你,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哭著求我,我都沒有答應,金梅是我姐姐,無論她要什麼,我都可以給她,可就是相公,我不能給她,因為相公在我心裏,比我的命還要重要……”
姚芸兒說到這裏,袁崇武覺得再也聽不下去,一把將她抱在懷裏,他的力氣那樣大,幾乎要將姚芸兒揉碎在自己懷裏,他俯下身子,聲音喑啞而低沉:“別再說了……”
姚芸兒合上眼睛,她不再說話,隻將臉蛋緊緊地貼在男人的胸膛上,聽著他的心跳,淚水卻是越來越緊。
不知何時,袁崇武將她抱到了榻上,兩人已許久不曾同眠,此時卻如同以前在清河村時,無數個夜晚一般,姚芸兒將腦袋蜷縮在他的懷裏,袁崇武則攬著她,將她護在自己的懷裏。
他白日裏受了重傷,因著失血過多,全身都十分乏力,又兼得這些日子忙得分身乏術,早已累得很了,此時又將姚芸兒攬在懷中,身心便鬆懈了下來,這一鬆懈,無窮無盡的倦意襲來,讓他抑製不住地,隻想沉沉睡去。
“相公……”姚芸兒望著男人的臉色,心頭密密麻麻地銳痛,讓她透不過氣,她喃喃地低語,“我不想離開你。”
袁崇武雖是合著眸子,她這一句話他卻還是聽見了,當下緊了緊她的身子,低聲道:“哪兒也不要去,我在哪兒,你就在哪兒。”
姚芸兒身子輕輕地顫著,見袁崇武呼吸均勻,深雋的麵容已陷入沉睡,她凝視了他好一會兒,終開口道:“相公,你還記得咱們的家嗎?”
袁崇武沉沉睡著,對她的話已充耳不聞。
姚芸兒輕輕地從他的懷裏坐起身子,將被子為他掖好,望著男人熟睡的麵容,隻覺得心如刀絞,淚珠又忍不住地從眼眶裏落下。
“無論你會不會回家,我都會在家裏等你,一直等你,等你打完了仗,你回家看看我,好嗎?”
姚芸兒的小手輕輕撫著男人熟睡的麵容,淚珠一顆顆地打在他的臉上,他卻毫無知覺,姚芸兒哭成了淚人,俯下身子,在夫君的臉頰上落上一吻。
她起身穿好衣裳,將早已收拾好的小包袱取了出來,再也不敢去看袁崇武一眼,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營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