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武握住她的小手,放在唇邊親了親,低聲道了句:“別哭。”
姚芸兒心頭酸澀,卻又說不出話來,躺在那裏將臉蛋垂下,就著月光,她的淚珠掛在眼睫毛上,晶瑩剔透的,猶如一顆顆小小的水晶。
袁崇武望著她白皙秀美的臉龐,卻是思緒萬千,不可抑止。
兩人在清河村時的點點滴滴,絲絲縷縷地纏著他的心。姚芸兒年紀雖小,卻懂事體貼,情願將所有的好東西全留給他。她十六歲便嫁給了自己,為他流了孩子,傷了身子,縱使她真的是淩肅的女兒,他又豈能對不起她?
他剛撫上姚芸兒的小臉,塵封多年的往事卻又洶湧而來。渝州大戰,嶺南軍慘敗,他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同胞兄弟,一個個死在他麵前。他們都是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他們死了,他卻活著。他們的妻兒老小,盡數死於淩家軍的刀口下,可他的妻兒卻還活著。四萬條人命,皆因自己的妻兒所起,抑或,是那四萬條人命,換來了自己的妻兒。想起那鮮活的四萬條人命,袁崇武隻覺得心頭沉甸甸的,似要喘不過氣來。
然而,安氏何辜,她隻是一個母親,那一身血淋淋的傷,更令他痛恨自責,這一切,皆因他而起。
他懷中抱著的女子,是他割舍不下的摯愛,可結發妻子那一身令人觸目驚心的傷,往日幾萬同胞慘死血債,自己當年在臨安大戰時受的數箭,無一不讓他想起她的父親。
她,是淩肅的女兒!是他的仇人!是他日夜不敢忘,恨不得將其千刀萬剮的仇人!
這個人,又怎能是他的心頭摯愛?!又怎可以是他心頭的摯愛?!
他的發妻因為他,受盡了淩肅的折磨,而他此時,卻攬著淩肅的女兒。
袁崇武的麵色漸漸變得慘白,合上眸子,雙拳卻緊緊握著,骨節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來。
姚芸兒見他如此,心頭的委屈早已被不安與擔憂所取代,她輕輕搖了搖袁崇武的胳膊,漂亮的瞳仁裏,滿是擔心與焦急。
袁崇武睜開眼睛,察覺到她眼底的心疼,心頭便是一窒。她在心疼他。在這世間,也隻有她,才會用這樣的眸子望著自己。
袁崇武輕聲一歎,緊了緊她的身子,萬種思緒,卻隻是化為了兩個字:“芸兒……”
那短短的兩個字,卻重逾千斤,無奈到了極點。
袁崇武並沒有待多久,便從姚芸兒的帳中走了出來,穆文斌已等在了那裏,看見他,便恭恭敬敬地喚了句:“元帥。”
袁崇武點了點頭,道:“命你明日送夫人進城,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元帥放心,屬下即便赴湯蹈火,也會護夫人周全。”
袁崇武沉默片刻,又道:“兩軍交戰,勝負難料,若我身有不測,你記住,一定將她送到淩家軍中,不容有誤。”
穆文斌大驚,道:“恕屬下愚鈍,不知元帥為何如此?”
“你不必問這些,隻消記住我的話,若嶺南軍戰敗,我定然也不會苟活於世,你隻需要將她送到淩家軍軍營,餘下的事,你不用理會。”
穆文斌心思百轉,卻怎麼也猜不出元帥此舉究竟是為了何故,然袁崇武心思深沉,他自是不敢擅自揣摩,當下隻深深一揖,恭聲領命。
“切記,此事隻有你一人知曉,萬不可泄露出去。”袁崇武叮囑道,穆文斌向來是嶺南軍中出了名的悶葫蘆,最是不多言多語的性子,更是對袁崇武忠心耿耿,聽元帥如此說來,當即開口,隻道此事絕不會被他人知曉。
袁崇武淡淡頷首,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後向前營走去。
主帳中,孟餘已等在那裏,瞧見袁崇武後,立時行下禮去。
“先生不必多禮。”袁崇武虛扶了一把,而後走至主位坐下。
“不知元帥深夜召見,所為何事?”
“明日你將他們母子三人送到秦州,切記一路要隱姓埋名,不可露出行蹤。”
孟餘一聽,頓時一怔,道:“元帥,眼下大戰在即,屬下自認還是留在軍中為妥,至於護送夫人與公子,何不派他人前往?”
袁崇武搖了搖頭,沉聲道:“這一仗,委實凶險難料,稍有不慎,就是滿盤皆輸。袁傑與袁宇年幼,我身為人父,卻不曾盡到為父之責,先生博學多才,若我不測,還望先生可悉心栽培,切記不要讓他們走上歧路。”
孟餘一聽這話,心頭便是一澀,拱手道:“元帥說的哪裏話,如今的情形雖說不妙,但嶺南軍士氣高漲,又有元帥親自領兵,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袁崇武便是淡淡一笑,道:“話雖如此,但世事難料,凡事還要以防萬一。”
孟餘既為嶺南軍中首屈一指的謀士,自是知曉如今日益危殆的戰局,縱使袁崇武精於戰術,通宵達旦、不眠不休地與諸人商討戰局,然兵力與武器上的不足仍舊是嶺南軍的死穴,而袁崇武,他隻是人,終究不是民間傳言的“活菩薩”,此時聽他這般說來,便同於交代自己的身後之事,隻讓孟餘忍不住心頭酸澀起來。
“元帥,不妨聽屬下一勸,棄守燁陽,領兵向西南後退……”
“西南有慕家的十萬鐵騎,為躲淩肅,而退西南,終是免不了一戰。”
一聽西南慕家,孟餘心頭便是一凜,大周朝向來有諺,“北淩南慕”,皆是世代將門,淩家一直駐紮北境,威懾大赫,而慕家則是駐守西南邊陲,震懾夷狄,這兩大武將世家,固守大周基業,上百年來未有一日鬆懈,皆忠心耿耿,被朝廷倚為肱骨。
慕家祖上乃是大周朝的開國武將,開國時成年男兒盡數戰死沙場,立國後皇帝感念其不世功勳,遂立下祖訓,大周朝曆代皇後皆是由慕家所出,就連當今聖上的一後二妃,也皆是出自慕家。嶺南軍近些年來皆是在北境與淩家軍作戰,當年渝州大戰時,西南慕家一來路途遙遠,難以調兵遣將,二來征討蠻夷,鎮守南境,若非如此,北淩南慕一旦聯手,朝廷甚至無須從大赫借兵,便能將嶺南軍鎮壓下去。
如袁崇武所說,嶺南軍若是退守西南,有慕家在,也是討不了好去,終是難免一戰。
帳中沉默片刻,忽聽帳外傳來一道腳步聲,謝長風神色匆匆,未得通傳便趕了進來:“元帥!”
袁崇武抬眸,見他神情焦急,聲音喑啞,便知出了大事,濃眉頓時緊鎖,道:“出了何事?”
“是大公子,被淩家軍的人擄去了!”謝長風話音剛落,就見安氏一臉雪白,神色慌張地衝了進來,剛見到袁崇武,便聲淚俱下:“相公,快救傑兒!快想想法子,救救傑兒!”
袁崇武眉心一跳,衝著謝長風喝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等謝長風說話,安氏臉無人色,顫聲道:“晌午時,妾身說了傑兒幾句,他便騎著馬跑了出去,妾身趕緊去求謝將軍,誰知道等謝將軍帶人追出去後,就見傑兒已經被淩家軍的人給擄去了!”
安氏全身戰栗,話剛說完,便死死捂住嘴巴,淚水一行行地往下掉。
“胡鬧!”袁崇武心頭火起,念及親兒安危,再也無暇顧及其他,剛要走出主帳,卻見安氏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他回頭看了她一眼,道了句:“你放心。”
自袁崇武走後,姚芸兒一直沒有再睡,而是起身披上了衣衫,未幾,就聽得帳外號角聲響,馬蹄聲疾,袁崇武連夜點兵,親自率領一支精兵,闖入了敵方的陣營。安氏立在帳口,眼睜睜地看著男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卻是忍不住地潸然淚下。
七年前,在自己母子三人被淩肅擄去後,他也曾如今夜這般,未曾有絲毫猶豫,便率領三千騎兵衝進淩家軍,欲將妻兒奪回,無奈卻被淩肅圍剿,她更是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淩肅以利箭穿胸而過。七年後,當聽聞兒子被敵軍俘虜後,他也仍是一如當年,不曾退縮,仍是星夜領兵去救自己的兒子。
安氏又念起多年前在嶺南,在她剛生下袁傑時,一直沒有奶水,孩子餓得哇哇直哭,不知是聽誰說魚湯發奶,雖是寒冬臘月的天,袁崇武卻二話不說,每日裏去下水捕魚,無論日子有多冷,她的一日三餐,必是頓頓都能喝上鮮美的魚湯。
他從沒虧待過他們母子。縱使如今他身邊已有新婦,安氏捫心自問,卻仍舊無法說出袁崇武一個不字。
安氏的雙手緊緊地攥在一起,隻覺得喉間發苦,她想起自己可怖的身子,那一身令人作嘔的傷疤,她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是再也不能從夫君那裏得到一絲垂憐。七年的相思,縱使如今夫妻重逢,又能如何,她早已落下了終身殘疾,注定了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夫君去親近別的女子。
而這一切,卻都是拜淩肅所賜!
想起淩肅,安氏隻恨得牙根發癢,若不是他用如此卑劣的手段來脅迫自己,她又豈會背叛嶺南軍,又豈會背負上四萬條人命,而她與袁崇武夫妻二人,又怎會落到如今這般田地!
眼下,就連自己的親兒亦被淩家軍擄走,當年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再一次地闖入腦海,隻讓安氏恨得雙眸血紅,恨不得親手將淩肅碎屍萬段,方解心頭之恨。
姚芸兒壓根兒不知出了何事,隻以為有敵軍深夜來襲,她擔心袁崇武的安危,再也顧不得什麼,從帳裏匆匆走了出來,守夜的士兵見到她,立時躬下身子,喚了句:“夫人。”
“出什麼事了?”姚芸兒望向前營,就見深夜中,一切都瞧不清楚,唯有那遠去的馬蹄聲,卻依然嘚嘚地響著,極是清晰。
“少帥被敵軍擄去,元帥領兵前去營救。”士兵如實回答,話音剛落,姚芸兒的臉色便蒼白起來,脫口而出了一句話來:“那他會有危險嗎?”
士兵一怔,道了句:“這……”
姚芸兒心頭焦灼,剛想邁出步子去前營看看,可又想起安氏定會守在那裏,而那些嶺南軍的將領又向來不喜自己,腳下的步子便邁不開去,隻守在帳外,惶然無措地等著前營的動靜。
夜涼如水,寒風吹在身上,冷得刺骨。
姚芸兒輕輕發顫,柔婉纖細的身子在月下恍若一枝青蓮,含香搖曳,柔弱可人。一旁的士兵有些不忍,終於大著膽子上前勸道:“夫人要不先回帳裏歇著,等元帥回來,屬下即刻告訴您。”
姚芸兒搖了搖頭,一雙眸子依舊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前營的方向,柔腸百轉,一顆心仿佛被人緊緊捏著,讓她透不過氣來。
一直到了天亮,就聽一陣馬蹄聲響,前營頓時喧嘩起來,不時有士兵上前,隻道元帥受了重傷,速將軍醫請到主帳。
姚芸兒聽得這番動靜,聞得袁崇武受了重傷,那本就蒼白的臉蛋更是連一絲血色也無,控製不住地邁出步子,那腳步卻是踉踉蹌蹌的,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著前營奔去。
主帳內。
袁崇武一語不發,唇線緊抿,任由軍醫將其左腹上的箭頭拔出,鮮血頓時湧了出來,上好的白藥方才敷上,便被血水衝開,隻瞧得諸人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