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來自京師的馬車,顫顫悠悠地碾過蒲津浮橋,轔轔蕭蕭地向普救寺駛過來了……

一輛載著前朝崔相國的棺櫬,另一輛坐著相國的孤孀鄭夫人,愛女鶯鶯,稚子歡郎及丫環紅娘。鶯鶯年方十九,針黹女紅,詩詞書算,無所不工。此時,鄭夫人舉家扶亡夫靈柩,欲去相國之故裏博陵安葬。恰值蒲州軍亂,無法東行,不得不寄籬於普救寺的“梨花深院”……

一匹瘦馬由書童牽引,馱著洛陽才子張君瑞沿著古道由東而西,款款地走過來……

張生之嚴君曾官拜禮部尚書,不幸五旬溘然長逝,繼而慈闈又玉樓赴召。父母雙亡,張生裘敝金盡,書劍飄零。他自幼螢窗雪案,刮垢磨光,胸有丘壑,筆有藏鋒。然命運多舛,及至23歲仍功名未遂,冷衾無侶。適逢是春德宗降詔,開科取士,張生自恃有陸海潘江之才,視金蟾折桂如拾草芥。趕考途中,他一無掛礙,悠然自得。下榻蒲州後,他先是賞玩了蒲津渡口,誌存高遠地吟了那“竹索纜浮橋,水上蒼龍偃”的詩篇,又被那直侵碧漢的舍利塔所吸引,便信步東向,來到普救寺山門前,拾級而上,移步於噴射著盛唐華彩的寺中……

寺中九曲回廊傍近月亮門的一側,曾是張生的“驚豔”處。

當長歎“花落流水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的鶯鶯,遵母命與紅娘走出“門掩重關”的梨花深院,穿過月亮門,款款地來到寺內,“嚲(duò,下垂的意思。)著雙肩,隻將花笑拈”時,驀地被遊興正濃的張生窺見了,鶯鶯的絕世姿容立時攫住了張生的目光,燃亮了他的雙瞳。驚呆過後,張生石破天驚地呐喊道:“呀!正撞著五百年前的風流業冤!”

張生雖一介寒士,但畢竟是官居一品的禮部尚書的遺孤,且又來自向被譽為“國色天香”的牡丹之故鄉、唐時之陪都洛陽,用張生自己的話說,他見過的玉人何止萬千,為什麼獨有崔鶯鶯使他“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呢?

這是因了鶯鶯是一美於眾美的殊美之女子。

正當張生忘情地鑒賞鶯鶯的綽約風姿時,被紅娘一眼瞥見,她忙扯起鶯鶯的素紗長袖,欲往回返。被人欣賞向為美姝麗媛的一大快事。實際上,張生瞧鶯鶯時那如癡如醉的憨態早被鶯鶯覷到了。此刻,她仍不嗔不喜,蓮步輕移芳徑,臨去時驀然回首,向張生投以“秋波一轉”……

至美者的“秋波一轉”,是天國瑤池裏的聖波在人世間的俄而一閃,它仿佛能把世界上的一切曼妙與絢麗都集中於那芳菲一瞬。至美者秋波一轉裏流瀉出的美,與輕佻女郎吊眉眼時所傳遞出的光,有著雲泥之別。至美者秋波一轉裏所生發的美感,與美學家理論上的美感最為接近,它不包括生理上的快感和經驗上的欲感,它是一種人們像崇拜聖母時一樣的聖潔的美感。

隨著鶯鶯“臨去秋波那一轉”,沉浸於“蘭麝香仍在,佩環聲漸遠”的氛圍裏的張生,心靈中產生了一種如沐聖雨,如飲瓊漿的不可言喻的愉悅。

在張生焦渴的殷盼中,素縞白裙的鶯鶯踏著月色走來了,猶如“玉天仙離了碧霄”。當鶯鶯嫋嫋婷婷地走進大殿,張生凝目而睇,但見鶯鶯“檀口點櫻桃,粉鼻兒倚瓊瑤,淡白梨花麵,輕盈楊柳腰”,如白荷出水,似月夜玉蘭。楚楚動人的鶯鶯,不僅再次驚煞了張生,也使莊重肅穆的佛殿裏的眾和尚,亂了方寸,沒了章法。

佛門本是訓喻人們收斂內心截除欲念,以達物我兩忘四大皆空的地方。但有著鮮活肉體的人畢竟不是石雕的羅漢,在至美者麵前,也會解除心靈的防禦和裝飾,敞開並袒露出人性中愛美的本相,還原為凡胎俗骨。

(選自《飄逝的絕唱》)

讀後一思

本文作者為什麼說崔鶯鶯、張生是探險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