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柏樺的互文性寫作(3 / 3)

如果不是耽於文本能指的歡娛,而必須從所指中尋出意義來,那麼,以下這首詩怎麼解釋

機械滿胸,那白眉人在走路,

走在空翠的山間,悠悠忽忽

但來自電影(柳敬亭)

韻事莫過那愛花者在挑糞,

其中有高手,我樂為牛馬走

但來自戲劇(張陶庵)

板橋!絲肉競陳;板橋!坐下

坐下則水陸備至,目眺心挑

但來自歌舞(餘曼翁)

——《金陵花開三幅》

文本中,聲音說明了一切,一切交彙碰撞的詞彙統一於聲音。請聽:“板橋!絲肉競陳;板橋!坐下/坐下則水鹿備至,目眺心挑”這其中的節奏感,恐怕不全是節拍器的問題,它們發出了一種純粹的能指的樂音。還是巴特那段話:“諸多整體語言(langues)之間的雜亂違礙已不再是種懲罰,經種種群體語言(langues)的同居,交臂迭股,主體遂臻醉(jouissance)境悅的文,乃是幸福恰然的巴別(Babel),通往成功的巴別。”我以為這段話是符號學在擺脫了結構主義束縛以後的最讓人迷醉的狀態,也是互文性最具有啟發性的文字。試想,在過去,我們常常指責文白夾雜,漢語中夾雜舶來詞彙,以為這樣失卻文本的自然,從而變得生硬,不倫不類。但現在問題便顯山露水文白夾雜沒有問題,漢語中夾雜外語詞彙也沒有問題,問題是第一,寫作者有沒有能力統一;第二,有沒有做到“文之悅”。“機械滿胸”,這是什麼意思?它是怎樣與“白眉人”、“空翠的山中”、“電影(柳敬亭)”統一的?是怎樣“交臂迭股”達到jouissance的?這些詞彙恰恰就是違礙地在一起的,但他們卻“醉”了。詞彙與詞彙之間的斷裂,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但現在,它們的斷裂成就了文本的快感。再看:“韻事莫過於愛花者在挑糞”,但就這一句裏形成的斷裂就很奇特了。“韻事”、“愛花者”、“挑糞”,讀者先不要朝所指理解,單就這漢語詞彙,已經足夠嫵媚。巴特將這種雜交式的互文,叫做編織術。這個更容易理解柏樺的寫作其實就是編織術,“詞——句——章”的完全、徹底地編織。

讓我們再看一首《人生之冬》,題記中有李亞偉《秋天的紅顏》中的一句:“這天空是一片雲的歎氣,藍得姓李。”

白肉,血腸,大酒,高天與古樹

在北方,爛燉春風二月初!

蒲寧剛坐上一輛飛馳的明亮快車

“我多麼幸福,在漆黑的暴風雪裏。”

南酒燒鴨,嫵媚江山,隆冬……

我飽食閑臥,我隻想讀《雲林堂飲食製度集》。

此詩按照上文所述巴特之“編織術”,我以為已經無須一一分析,讀者自能解讀。然而,我還是為“爛燉春風二月初”所傾倒,我還是為“春風二月”以後,蒲寧出場感到驚喜,繼而又是“南酒燒鴨,嫵媚江山”……這還需要再多說嗎?柏樺的詩歌文本,我真不知該用什麼心情來形容。從前,柏樺說楊鍵的詩歌語言“是自然生長出來的萬古常新的漢語”,是他“早年想要達到而沒有達到的理想漢語”,那麼,我可以說,柏樺的詩歌語言,乃是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謎的現代漢語。以符號學的互文寫作來實現“化歐”、“化古”,來完成將現代漢語與西方傳統對接,來完成將現代漢語中國傳統的對接,遠非是簡單的策略問題。我的意思是,文學可以按照再現論進行寫作,可以按照表現論進行寫作,也可以利用符號學的文本法,用互文性作為架構文本,作為思維方法指導寫作,隻是這種寫作因為其積極主動性,而有別於兩幹多年來的文學觀。拉金說的為了震嚇這個世界,詩人可以故意用FUCK之類的詞語,這些詞語之所以“震嚇”,其深處的原因還在於加強能指的刺激。當然,這類刺人眼目的詞語,也是為了破壞文本的完整性,使之斷裂,從而弱化文本的意義以及連續性,瓦解文本的中心。

一言以蔽之,柏樺的寫作最令人不可思議的價值,在於他破解了漢語的百年困局,用其超凡的才能——他的感受力、綜合力以及洞察力,為現代漢語連接西方傳統,連接古代傳統提供了目前而言最理想的方法和詩歌文本。那麼,就這樣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謎,幹掉了“現代性”——這個讓中國詩人痛苦的怪物。謎底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