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要學文史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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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龍應台

文學——白楊樹的湖中倒影

如果說,文學有一百種所謂功能,而我必須選擇一種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德文有一個很精確的說法,macht 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在我自己的體認中,這就是文學跟藝術的最重要、最實質、最核心的一個作用。魯迅的短篇《藥》,或者說《祝福》裏的祥林嫂,讓我們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魯迅所描寫的那個村子裏頭的人,那麼我們看見的、理解的會是什麼呢?祥林嫂,不過就是一個讓我們視而不見或者繞道而行的瘋子。

但是透過作家的眼光,我們和村子裏的人就有了藝術的距離。在《藥》裏頭,你不僅隻看見愚昧,你同時也看見愚昧後麵人的生存狀態,看見人的生存狀態中不可動搖的無可奈何與悲傷。在《祝福》裏頭,你不僅隻看見貧窮粗鄙,你同時看見貧窮下麵“人”作為一種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文學,使你“看見”。

哲學——迷宮中望見星空

歐洲有一種迷宮,是用樹籬圍成的,非常複雜。你進去了就走不出來。不久前,我還帶著我的兩個孩子在巴黎迪士尼樂園裏走那麼一個迷宮。進去之後,足足有半個小時出不來,但是兩個孩子倒是有一種奇怪的動物本能,不知怎麼的就出去了,站在高處看著媽媽在裏頭轉,就是轉不出去。

我們每個人的人生處境,當然是一個迷宮,充滿了迷惘和惶恐,沒有人可以告訴你出路何在。我們所處的社會,何嚐不是處在一個曆史的迷宮裏,每一條路都不知最後通向哪裏。就我個人而言,哲學就是:我在綠色的迷宮裏找不到出路的時候,晚上降臨,星星出來了,我從迷宮裏抬頭往上看,可以看到滿天的星鬥。哲學,就是對於星鬥的認識,如果你認識了星座,你就有可能走出迷宮,不為眼前障礙所惑,哲學就是你望著星空所發出來的天問。

史學——沙漠玫瑰的開放

鑒往知來,認識過去以測未來,這話都已經說濫了。我不太會用成語,所以試試另外一個說法。

一個朋友從以色列來,給我帶了一朵沙漠玫瑰。沙漠裏沒有玫瑰,但是這個植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拿在手裏,是一把幹草,真正的枯萎、幹的死掉的草,很難看。但是他要我看說明書。說明書告訴我,這個沙漠玫瑰其實是一種地衣,針葉型,有點像鬆枝的形狀。你把它整個泡在水裏,第八天它會完全複活。把水拿掉的話,它又會漸漸幹枯,枯幹如沙。把它再藏個一年兩年,然後哪一天再泡在水裏,它又會複活。這就是沙漠玫瑰。

我把這團枯幹的草,用一個大玻璃碗盛著,注滿了清水,放在那兒。從那一天開始,我就每天去探看沙漠玫瑰怎麼樣了。第一天去看它,沒有動靜,還是一把枯草浸在水裏頭,第二天去看的時候發現,它有一個中心,這個中心已經從裏頭往外頭稍稍舒展了,而且有一點兒綠的感覺,還不是顏色。第三天再去看,那個綠的模糊感覺已經實實在在是一種綠的顏色,鬆枝的綠色,散發出潮濕青苔的氣味,雖然邊緣還是幹死的。它把自己張開,已經讓我看出了它真有玫瑰形的圖案。每一天,它核心的綠意就往外擴展一寸。我每天給它加清水,到了有一天,那個綠色已經漸漸延伸到它所有的手指,層層舒展開來。第八天,當我再去看沙漠玫瑰的時候,剛好我的一個鄰居也在,我們一起去看。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完整的、豐潤飽滿、複活了的一朵盡情開放的濃綠的沙漠玫瑰。

在鄰居的眼中,它不是玫瑰,它是地衣。你說,地衣再美,能美到哪裏去呢?他看到的就是一把挺難看、氣味潮濕的低等植物,擱在一個大碗裏。也就是說,他看到的是現象的本身定在那一個時刻,是孤立的,而我們所看到的是現象和現象背後一點一滴的線索,輾轉曲折、千絲萬縷的來曆。

於是,這個東西在我們的價值判斷裏,它的美是驚天動地的,它的複活過程就是宇宙洪荒初始的驚駭演出。我們能夠欣賞它,隻有一個原因:我們知道它的起點在哪裏。知不知道這個起點,就形成我們和鄰居之間價值判斷的南轅北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