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奇國裏說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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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蔣方舟
一個人的自我欺騙叫做矯情,一群人的自我欺騙叫做刻奇。
我們從小到大都處於刻奇之中:小時候寫作文“看著胸前的紅領巾我驕傲地笑了”,軍訓結束之後抱著教官哭得稀裏嘩啦,在人山人海的地方求婚,引來千人圍觀如同商場促銷。
這些時刻的共同點是:當事人帶著激動和讚美看著自己的靈魂,感慨自己的崇高。
刻奇,是一切真實的反麵。
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當中,給了刻奇新的含義:
看到一個小孩子在草地上奔跑,第一顆眼淚說:孩子在草地上跑,太感動了!第二顆眼淚說:和所有的人類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們所感動,多好啊——使刻奇成為刻奇的,是那第二顆眼淚。
在昆德拉的口中,刻奇不僅是一種藝術表現方式,而是成為了一種情感——
一種能夠被分享的情感。
格林伯格認為刻奇的反麵是藝術,而昆德拉認為刻奇的反麵是糞便。
昆德拉小時候看到一本木刻插畫的《聖經》,看到上帝的形象,想如果他有嘴,就得吃東西;如果吃東西,就有腸子。這個想法讓他不寒而栗:一種上帝和糞便共存的事實。
一個刻奇的世界,就是一個既不承認糞便,也不承認亞當和夏娃之間有性亢奮的世界。一個刻奇的世界,是為了擴張領土而發動戰爭,然而把戰爭的目的包裝得崇高而神聖的世界。
昆德拉對於刻奇的反對,與其說是道德層麵的,不如說是美學層麵的。他反感統治者在檢閱台上高高在上的笑容,同樣反感抗議者的熱淚與激情。
一個二十多歲拿起槍去山區參加遊擊隊的男青年,與其說是受到某種召喚,不如說是被自己的形象迷住:在一個彙聚著成千上萬目光注視下的偉大舞台。
刻奇是自我迷戀,是靈魂的膨脹。昆德拉寫道:“促使人舉起拳頭,握住槍,共同保衛正義的或者非正義的事業的,不是理智,而是惡性膨脹的靈魂。它就是碳氫燃料。沒有這碳氫燃料,曆史的發動機就不能轉動。”
《華爾街日報》曾經刊載過一篇名為《為什麼獨裁者愛刻奇》的文章。文章中配了一幅圖:金正日端坐在巨幅圖畫前,畫中是奔流的瀑布和幾隻小鳥。
報道說,這幅畫就是典型的刻奇藝術,采取的是非常淺白的隱喻:奔流而猛烈的瀑布象征著領導人的絕對力量,而幾隻小鳥象征著樂園中的人民。
屬於刻奇藝術的,還有伊拉克前總統薩達姆修建的“勝利之手”的雕塑。兩隻巨大的手按照薩達姆的手建造,各握一隻巨大的劍在天空中彙合。同樣被批評為“幼稚的刻奇”的,還有普京裸著上身蝶泳和騎馬的照片,“顯示出自己超級漢子,而且把自己視為超越常人的象征”。
刻奇,作為一種宣傳,是不惜一切討好所有人的態度。為了說服所有人,它讓生命超越自身,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美感。
人們期待得到高於自身的人物的讚揚,在很久之前,這個評價的人是神、是上帝、是高於自己的生命體。文藝複興和科學的發展,把人們從上帝那裏解救出來。沒有了上帝,我們要在日常生活中尋找一個上帝的化身,所以要賦予生命一個崇高而神聖的意義,一個熱淚盈眶的理由,一個感覺自己與其他人類同在的時刻。
然而,在大多數時候,這種神聖的時刻並沒有出現。所以我們隻能自我欺騙,並尋求認同。
我們尋找容易擦掉的眼淚:韓劇中得絕症死掉的女主角,電影裏妻離子散、母子分離得哭天搶地、媽媽的白發和爸爸的駝背;我們尋找成本極低的崇高:在微博上呐喊“不轉不是中國人”“這一夜我們都是××人”;我們尋找輕而易舉的共鳴:“能哼出《黑貓警長》的主題歌說明你老了”“還記得小時候拍過的‘聖鬥士星矢’動畫片嗎?”
欺騙是對別人掩蓋真情,自欺是對自己掩蓋真情。自我欺騙很難克服,因為它如同氣球爆炸一樣在瞬間發生,自身甚至毫無察覺。
克服刻奇,首先要做到的是克服孤獨。當其他人共同感動、流淚、憤怒、快樂的時候,要有足夠的勇氣不與他人同悲同喜。
克服刻奇,並不是靠嘲笑他人“刻奇”來實現,而是靠捍衛自身的情感,如同捍衛自己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