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雙搶時節(2 / 3)

中元節本是農曆七月十五當天,但是鬼門關七月初一打開,七月十五關閉,孤魂野鬼們可以在陽世遊蕩十五天。鬼節在迷信的農村被渲染得非常可怕。大人們很早就告誡自己的孩子,鬼門關大開的這十五天,切不可亂走到人少的地方,特別是早晨和傍晚。因為鬼們在陽世飄蕩的時候,如果碰到了一個火焰低的人(迷信的眼光中,人都是有火焰的:火焰高,人就會走運,鬼神不侵;火焰低,鬼怪就會乘機猖獗進攻,攝走人的魂魄),就會把他的魂魄勾走——不久那人便也要死。

“盼盼,那你就去曬場邊上的田埂上放牛,記住不要走遠了。我待會兒洗完了澡就出來接你。”秋芳在房間裏喊著。

“媽,那我放牛去了!”江盼並非膽大不怕鬼。相反,小孩子的鬼神觀念一般都很牢固,而且江盼也深知,小孩子的火焰比大人要低得多;小孩子眼睛幹淨,能看見大人的眼睛所看不見的鬼怪。但是,江盼知道自己是無法退縮的。反正事情非幹不可,與其硬著頭皮,不甘不願,還不如一股猛勁衝下去,被鬼勾去了魂魄就算了!

這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在幽暗的星光下田埂小路模糊難辨。江盼牽著牛漸漸遠離曬場:曬場四周其實是沒有草的,草早就被啃光了。正如經濟學中那個著名的比喻:你永遠不能在紐約證券市場看到掉在地上的100美元。同樣,你也永遠不能在曬場周圍看到草。

江盼突然意識到自己穿著一件紅色的破連衣裙,這正是放牛時最忌諱的顏色。紅色非常容易讓耕牛惱怒,而牛一旦惱怒發癲,那麼後果不堪設想。有一些放牛娃就是牛發癲時用牛角頂死的。江盼隻能暗暗叫苦,同時祈盼牛千萬不要發癲才好。

江盼牽著牛走到了金山林水草肥美的那一帶。如果是在傍晚,遍地盛開的紫雲英在潺潺流水聲中映著紅暈的夕陽,格外的嬌美可愛。然而此刻月黑不能辯物,隻有蔓草中的蛙鳴與蟲聲和黑風呼呼地吹過鬆林的聲音,與人為伴。

但是其實金山林是一個恐怖的所在。金山林是老虎頭的餘脈,處於衝積扇平原的末端,地勢低矮,是河港水汊的彙集之處。當初江旦村的祖先們就是因為這一點,才覺得金山林攔得住風水,興旺得了壯丁,出得了貴人。於是金山林就被陰陽先生選中為江旦村世代的陰宅——祖墳基地。隻要是上了族譜的每一個江旦村的子孫,死後都安葬在這裏。

模糊難辨的樹影在淒厲的夜風中張牙舞爪,變幻出各種可怖的形狀,異常陰森恐怖。江盼踩踏著露水,偶爾碰到在草蔓中隱藏的滑行的冰涼的蛇,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她不禁試想:若是今晚祖先們的鬼魂都從墳墓中飄蕩出來,看到的第一個人恐怕是自己吧?而且自己又是小孩,火焰低;況且不是他們的子孫,鬼魂們沒有庇佑的義務。恐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魂魄被勾走了!

江盼覺得肝膽俱裂。她不敢抬頭張望,唯恐自己尚未被俗世汙染的幹淨的小孩眼睛看到鬼怪等不潔的東西;她也不敢聽四周的聲音,唯恐聽到勾魂的叫聲。但是風從林中呼嘯而過的聲音確實非常慘栗,就像不甘屈死的哀嚎的鬼怪,不停地向人索命:“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江盼想到以前村裏老人去世時所辦的盛大而又濃重的法事。厚重的棺材,白茫茫的一片披麻戴孝的孝子孝孫們,嗚嗚咽咽的哭聲,穿著黑色漢服的道士,戴著奇怪帽子的黑白無常鬼,用白綾搭的七疊奈何橋,用紙搭建的色彩絢麗的陵寢。這些都閃現在江盼的眼前,令她無比驚怖。她幾乎要啜泣起來,但還是竭力忍耐。

耕牛白天確實是又累又餓,隻顧低著頭一個勁兒地啃草,無暇顧及其他。俗語雲:“耕牛無宿草,倉鼠有餘糧。萬事已分定,浮生空自忙。”江盼當然也讀過魯迅先生的“牛吃進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因此江盼把耕牛當成是自己家庭的一份子,給予了深深的同情和敬重。她覺得自己無力減輕耕牛的辛勤勞作,但是最起碼,得讓勞累了一天的牛吃飽。

如果因為自己害怕中元節的鬼魂而讓牛空著肚子勞動,江盼覺得這是罪惡的。

因為是祖墳山,這一帶的墓地很多。牛不知不覺地爬上了一個高高的墳墓,啃上了墳背上豐茂的嫩草。江盼一則害怕觸怒祖先的鬼魂,二則確實想離開滿是墓地的地方,不免拉緊了牛繩,要把牛拉走。

牛貪食鮮美的墓草,即使被拽緊了鼻子也忙不迭地啃草,完全不願挪動。“隻不過是換一個地方吃草嘛,有什麼不願的呢?”江盼有些氣惱,更加拽緊了牛繩。她此時覺得自己穿著紅色的連衣裙穿梭在一片墓地中,本身已經很不祥了。深恐別人誤認為自己是飄蕩出來嚇人的鬼魂。

江盼懼怕墳墓裏的魂靈,狠命地拽緊牛繩,牛偏偏不肯挪動步子,一個勁地隻知道吃。江盼除了更加用力地拽繩子之外,毫無辦法。應該是鼻子被拽的太疼的緣故,牛突然抬起久在啃草的頭,瞪了江盼一眼,然後朝她猛衝過來。江盼嚇了一跳,本能地扔掉牛繩,跑開了幾丈遠。

江盼不敢走遠,隻在周圍守護著牛吃草。有好幾回,她想悄悄地趁牛不注意拾起地上的牛繩,但牛非常地機警,頻頻抬起頭,做出要向江盼怒衝過來的姿勢,江盼甚至無法靠近牛繩。

她感到非常無奈。如果拾不起牛繩,就算牛吃飽了也沒有辦法把牛牽回家;更甚者,如果牛發起顛來跑掉,自己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她做好了牛去哪兒,她就跟去哪兒的打算。但是如果牛跑得很快,江盼跟不上;或者林子裏草木繁盛,牛失去蹤跡;那麼江盼覺得自己也無須回家了:她感到把自己賣了也換不回一頭牛。

現在就回去喊大人過來怎麼樣呢?她害怕牛趁著自己回去喊人的功夫跑掉,那就更無從尋找了。

此情此景真是不勝悲涼!她感到很無助,淒淒地吟出一首詩句:

風波

人靜魅樹影,蟲閑不住鳴。

耕牛貪夜草,幽人獨自悲。

“好詩啊!江盼,你還會吟詩作對?太讓人佩服了!”夜霧中走出一個少年,手裏牽著一頭牛。

這充滿陽剛之氣的話語頓時讓江盼振奮起來,不似之前的驚懼萎靡了。起碼,有了人聲,有了一個夥伴。

來的少年正是江盼的同班同學陳讚,他們同學四年。陳讚是鄰村陳慶村的。每次江盼去外婆家,總少不了去找陳讚一起玩。而且,他們還有很特殊的關係。從一年級開始,江盼就一直是他們班的班長,陳讚一直是他們班的學習委員。兩人學習上互相競爭,同時互相合作管理班級事務,感情自然非比尋常。

老師也非常喜歡他們兩個。很早的時候就封陳讚為“數學王子”,封江盼為“女狀元”,這兩個頭銜經久不衰。

“啊!陳讚!你怎麼也在放牛?”江盼實在是掩飾不住見到救星的欣喜。

“白天牛要犁地嘛!隻能晚上牽出來吃草咯!這裏是你們江旦村的墓地,你一個女孩子也敢來?”

“我天不怕地不怕的,有什麼不敢的?”大話剛說出口,江盼就覺得有些難為情。“陳讚,我的牛繩子掉在地上了,我穿著紅衣裳,不敢去撿起來。你可以幫我拾起牛繩麼?”

“哈哈!這樣還說天不怕地不怕呢!”

到底是男孩子,陳讚揚起手中的牛鞭,江盼家的牛便不敢發怒,乖乖地讓陳讚拾起了牛繩。

“陳讚,幫我把牛拉下墳墓。我怕裏麵的鬼生氣!”

“哈哈哈!你居然相信有鬼?怪不得膽子這麼小!”陳讚一邊嘲笑著,一邊把牛拉下了墳墓。陳讚也不把牛繩交給江盼,他一個人牽著兩頭牛吃草也還顯得綽綽有餘。

“暑假在家裏忙什麼呢?”陳讚樂嗬嗬地問。

“做做家務,幹幹農活,看看書。你呢?”

“我嘛,田地裏忙的時候幹幹農活,下下地;不忙的時候,捉魚啦!摸蝦啦!釣黃鱔!樂子多著呢!我們可不像你們女孩子那麼文靜!”提到“文靜”這個詞彙,陳讚想起江盼異常俊美的樣貌,不覺心中一動,微笑地盯著江盼看。但是夜霧深重,即便兩人相隔不遠,陳讚也看不真切。但是陳讚想,雖然看不清楚,就這樣望著她也是好的。

江盼呢?她並沒有想什麼。她唯一想的是此刻她害怕一個人孤零零呆在這漆黑一片的墓地裏,害怕麵對那頭幾欲發癲的耕牛,因此她需要陳讚的陪伴;否則,片刻她也支持不住——她就要哇哇大哭了。

“我可不文靜。我是不折不扣的瘋丫頭,我最喜歡在田地裏野了!野得牙齒都要磕破!”

“哈哈哈!我就喜歡愛玩的孩子!我最受不了一天到晚做作業。就像我們村——也是我們班的陳榮——整天被他媽媽逼著做作業。我就不明白了,才讀小學,犯得著這麼逼嗎?現在小學就逼迫,以後考大學那要怎麼逼迫才行啊?而且——”陳讚狡偕地笑著,“我懷疑陳榮腦子不靈光就是他媽媽逼迫的結果。”

江盼噗嗤笑了,“你的嘴巴也忒惡毒了一點。陳榮怎麼惹你啦?他從來都是我們班的第四名,很不錯了。你幹嘛說他不靈光?”

“跟我們兩個比就差多啦!話說,你下次考試的時候可不可以稍微不靈光一點?也讓我考一次第一名?”

“那不行!誰讓你媽生你的時候腦子犯傻的?”江盼此時才完全擺脫了恐懼鬼魂的心理,變得輕鬆愉快。她覺得夜幕中的空氣也變得輕盈起來,不似剛剛那麼沉重了。她嗅到了空氣中的青草香。

兩頭牛並排著在草地上啃草,發出的聲音也讓江盼感到這沉沉黑夜分外可愛。

“那我可要考考你這位靈光的女狀元了!你剛剛吟唱的詩句我非常喜歡。我知道古代的曹植是七步成詩的;狀元要不也試試?”

“即景即興的?”

“嗯,即景即興的,這樣才能顯示出狀元的才華嘛!”

江盼望著墓地上繁茂的蔓草沉思了一回,徐徐吟出《青玉案》一首:

濃雲茫茫茫如水,蔓草悠悠似醉。惆悵此身為阿誰?

冰思縈懷,熱浪浮身,還受耕牛累。

歸去且對清風吹,竹席伴我輕入睡。

無奈幽夢不複回,渺渺憂思,轉瞬即逝,化作千點淚。

吟時聲音非常婉轉動聽,神情淒豔。

陳讚聽得呆了。因為秋芳經常回娘家的緣故,他隱隱約約知道江盼的身世,知道江盼處境的艱難,在心裏一直都非常同情她。哪個父母會讓親生女兒深更半夜的在墓地上放牛呢?

“哈哈!好不錯呀!不愧是狀元!我心服口服!”陳讚說,“我也會吟詩的!看我小露一手!”他接著吟道:

“清風蕭蕭兮拂我臉頰,

牧牛於草澤兮覓蒹葭,

鵲數鳴兮更添淡雅。”

“這幾句很不錯呀!”江盼暗暗吃驚。

“怎麼樣?我媽生我的時候腦子不犯傻吧?”

兩個人就這樣在靄靄的黑夜中閑聊了很久,直到他們一致認為牛已經吃飽了;不但是吃飽了,而且是吃撐著了,他們才決定回家。

兩人走在沾滿露水的蔓草叢中,涼風習習,漫天星光,周圍盡是一片繁茂的蟲鳴。即使沒有月亮,江盼也覺得這樣的夜晚深可依戀。

“七月半這段時間正趕上雙搶農忙,我估計你這段時間晚上少不了要出來放牛的。我每天晚上也是要出來放牛的,那不如我們約一個放牛的地方,彼此好做一個伴兒。怎麼樣?”

“好呀!這樣最好不過了!”

“金山林這邊都是墓地,晚上我們最好還是少來。我們要不去紅峰水庫那邊?”

“紅峰水庫有點太遠了。”

“庫堤上的草比這裏還要繁茂,而且放牛的孩子們都嫌遠很少去。牛在那邊可以很快吃飽,我們也可以早一點回家。而且,紅峰水庫那裏的景色真的非常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