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黑漆幹了,阿婆來的時候,在棺材的四方及棺蓋正中各擺了一遝冥紙。
小雅艾感興趣地問:“阿婆,這些紙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阿婆說:“小妹崽,這可不是一般的紙,是錢。我們世上人用的錢叫陽錢,去世了的人在那邊也得用錢啊,他們用的錢就叫陰錢。你阿爸阿媽見麵之前,阿婆得靠它來請天上的神靈幫我施顯靈力,也得靠它打發這周圍的小鬼小怪,求他們莫阻攔和破壞你阿爸阿媽的見麵。”
小雅艾說:“阿婆,這些陰錢是我和阿媽在街上用陽錢買的,一張陽錢可以買好多張陰錢呢,如果我們用真正的錢蓋在棺蓋上麵,是不是更好呢?”
阿婆笑起來了,說:“這妹崽,精靈得很,這也隻有你想得出!”
不久,小雅艾就看到了仙娘阿婆是如何讓阿媽和阿爸見上麵的。
每次,阿媽安靜地在空棺裏躺下後,阿婆就點紙燃香,然後和小雅艾一起把棺蓋合上一大半,留阿媽的頭部上方不蓋。紙錢燃盡了,在紙香的煙霧嫋嫋中,阿婆就在那個特意為她而買的四腳木椅上坐定,用黑青布蒙上臉,雙手不停地拍打跳顫的腿胯,嘴裏念念有詞,或是哼唱苗歌。慢慢的,她就如同靈魂附體一樣顫抖或抽搐,有時候是聲嘶力竭,有時候喃喃低語,不再是平常的樣子。讓小雅艾驚異的是,她說話的口氣和語調竟就成了她阿爸的樣子,好像阿爸的魂靈通過她的肉身在和阿媽說話。有時她會告訴阿媽,她在路上遇到了什麼人,叫什麼名字,問是不是阿媽熟悉的,想不想問他什麼話,她都可以轉告,並讓阿媽得到相應的信息和回答。
事情結束後,阿婆總是大汗淋漓,幾近虛脫的樣子。這個時候,阿媽就會拿出一大摞錢給她,讓她去買好吃的補養身體,更重要的是補回阿婆所說的為做這種事情而折的“陽壽”,以便下次再渡他們過河相見。
自此,阿媽再也不在洞邊等小雅艾眼裏的那些絳色陽光了,她天天翹首等待仙娘阿婆的到來。仙娘阿婆的豔色衣裙一飄進洞裏,就能把洞裏的陰暗撩開,阿媽接下來的幾天幾夜就都是神迷心醉的樣子。
阿媽對小雅艾說:“這位仙娘真的能幫阿媽見到你阿爸哩!你阿爸他真真切切地就站在我旁邊,和我說話,還給我唱歌,你看見了嗎?你聽見了嗎?”
阿媽高興了,就會抱著小雅艾一個勁地親。她迭聲叫道:“雅艾雅艾!阿媽好開心啊,下次我們一起去見見他吧!”
可惜這隻是阿媽興奮之時說的一麵之詞,阿婆每次都會以不同的理由拒絕小雅艾的哭求:“你是小孩子,你的魂靈不能去那個地方,會回不來的!你阿媽對你阿爸的念想,和你對你阿爸的念想是不一樣的,你見不到你阿爸的魂靈的,知道嗎?”
如果小雅艾傷傷心心地哭起來,爬進棺材裏怎麼勸也勸不出來時,阿婆就會抱她在懷裏,撫摸她已經糾結得像鳥窩的黃頭發:“可憐的妹崽崽,別哭了,你阿爸看著你呢,他會心痛的,會心痛的啊……”
小雅艾怔忡地望向洞外,她想自己是仙娘就好了,那樣就能時時刻刻和阿爸在一起。冥想中,小雅艾真看見了阿爸正在看著她,一襲白衣,黑黑的空棺像他腳下踩著的雲朵,他張開雙臂等著她投向他的懷抱。有時,阿爸還給她帶了一個人來,讓她叫那個人作老師。
五
每看到那個紅本本上的0減少一個,小雅艾心裏都有些莫名的心痛和不安,同時又會泛起點點稀薄的希望。那個紅本本和上麵的數字是阿爸失蹤後才出現的,現在反過來了,如果紅本本和數字失蹤了,阿爸會不會出現呢?
紅本本上數字的減少隻有搬家那次與小雅艾有關,最深刻的記憶是和阿媽一起吃了碗豬腳哨子的鍋巴粉,其他的0從紅本本上走下來後,錢就落到了仙娘阿婆的手裏。阿婆每次拿錢,好像都是阿媽硬要塞給她才勉強拿的,但小雅艾看到,拿著錢下山的阿婆腳步看上去非常輕快,花哨的苗繡衣裳映在絳色陽光裏,像一個縹緲的夢境,夢境裏隱隱約約飄著婉轉的苗歌或咒語。
最後一次取錢的時候,阿媽嚷著要取一萬,小雅艾數了幾遍紅本本上的0,懼怯地說:“阿媽,一萬塊錢必須4個0,但這上麵的0已經沒有4個了,還、還要取嗎,我們……”
阿媽急了,嚷道:“怎麼會?你阿爸留給我們那麼多的錢,怎麼可能那麼快就沒了呢?!”
小雅艾把頭埋得很低:“阿媽,確實、確實已經不多了……”
阿媽搶過紅本本看了又看,把上麵的0數了又數,忽然就變得愣愣的了。
那天,仙娘阿婆也在旁邊。聽到小雅艾的話,把頭偏向了一邊。
自此,小雅艾再沒見到她。
秋天來了,首先是一長段燥熱的日子,然後就是一長段風雨飄搖的日子。草木開始變得淒瑟,吹進山洞裏的風越來越緊。
阿媽開始變得焦躁不安,經常發脾氣,還動不動就撕咬東西,比以前的呆坐癡傻更令小雅艾感到不安。小雅艾不敢靠近阿媽,也根本製止不了她,隻好偷偷躲在洞下的楓木古樹旁暗暗觀察,等洞裏安靜了她才敢回去。阿媽的哭罵在洞中來回飄蕩,像一把鏽鈍的鋸在小雅艾的心上來來回回地切割。當秋天快過去,學校開學已過了幾個星期,這把鏽鈍的鋸同時把小雅艾的上學夢割斷了。小雅艾不再流淚,隻是經常到山下抱著楓木古樹,或者偷偷拿了阿媽買的香紙在楓木古樹下點燃,作揖,下跪,默默祈求:楓木樹,你是我們苗人的母親樹,求求你保佑阿媽快點好起來吧,保佑我去上學吧!
山下寨子裏的人們最初聽到阿媽的哭罵時,還有幾個好奇的上來窺望一會兒,也安慰小雅艾幾句,後來習慣了就再沒人來。外婆也叫人攙她來過好幾次,一瞅見洞裏黑漆漆的棺材和阿媽狂躁的樣子就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過了些時日,阿媽的樣子越發絕望和瘋狂,對小雅艾的態度也越發惡劣。
“你個挨千刀的,快說!本子上的錢是不是你偷偷取走了,不然怎麼會這麼快就取完了?!”
“你個砍腦殼死的,把錢藏在哪兒了,說不說?說不說?不說我掐死你!掐死你!”
小雅艾一句話也不說,說了也沒用。阿媽已然完全失去理智,她心裏洶湧著的苦痛、悲怨、委屈、恐懼等等不快必須得有個泄口,不然就會爆炸,而小雅艾也已從開始的害怕到麻木地承受阿媽的撕扯抓咬。阿媽又黑又硬的指甲掐進她柔嫩的皮肉裏,就會像一把燙紅的火鉗插入水中,馬上冒出一朵朵青色的紫色的小花。但是,即使阿媽有時掐她的地方是脖子,痛得她幾乎窒息,她也不會逃跑,每次都是阿媽掐得手酸了她才默默地去燒水做飯。她想,就讓阿媽掐吧,掐了,氣消了,她的病就會慢慢好了。有時小雅艾也會往悲哀裏想,她想,就讓阿媽把我給掐死吧,活著痛苦得很,死了就可以見到阿爸了。
吃著小雅艾做的飯,阿媽有時又會突然地、短暫地清醒過來,看著小雅艾一驚一愣的。
“雅艾,你頭發怎麼了,你臉怎麼了,誰打你的,告訴阿媽,阿媽找他去!”
“沒事的,在路上不小心摔倒了!”小雅艾忍住了淚水,把它和著一口飯一起咽了下去。
阿媽吃飽飯,就落落寞寞地到空棺材裏麵睡去了,把一個空曠黑暗的山洞留給小雅艾。當山下雞叫頭遍時她就會起來,然後又繼續到洞口守候仙娘。
這個夏天的一個晌午,大朵大朵的烏雲籠罩了天空,大風穿過山林時,發出驚濤駭浪一般的聲音,細聽又像鬼哭狼嚎。
“阿爸,我想你,比想讀書還想,是你來了嗎?”
小雅艾在心裏這樣迷亂地對自己說,巨大的痛楚一閃而過,留下的是苦澀。她的長發像山下枯黃的芭茅草,在狂風中烈烈飛舞。
阿媽站在洞口又開始濫罵,小雅艾來到洞口,慣常的思維告訴她,阿媽接下來又要掐她出氣了。明明是烏雲滿布的天空,小雅艾卻看見了收到紅本本那天的絳日,還看到了阿爸,阿爸站在空棺上,張開懷抱,就像一隻大鳥乘駕雲朵,向她微笑著飄來。小雅艾想,阿爸的懷抱裏一定有好多好多的溫暖啊,隻要投進他的懷抱,所有的傷痛就一定都能融化不見了。小雅艾幸福地閉上眼睛,也張開手臂微笑著向阿爸走去。
“阿爸——”小雅艾大聲地喊了起來。
這聲叫喊把阿媽已經屈張成爪的手滯在半空,半天沒有收攏,全身冷汗。
而正在此時,小雅艾閉了眼,張開細細瘦瘦的手臂,向山下倒去。在空中,小雅艾感覺阿爸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然後把她高高舉過頭頂,快樂地旋轉起來。小雅艾甜甜地笑了,在阿爸的懷抱中,她像一朵脫離了母體的蒲公英,被山風溫柔地托起來,旋舞著,緩慢地向山下飄去。那一刻,她的心裏澎湃著從未有過的幸福和快樂。
下墜的速度突然變得急劇起來,小雅艾像隻突然間失去翅膀的鳥兒,被狂風拽著向黑暗急墜。小雅艾感覺到有蔓草滑過她身體,有荊棘刺進她的身體。在極其痛苦的瞬間,小雅艾看到了一大片嫣紅的雲霞,在一條山間小路上,在很多很高的茅草邊,她朝著阿爸的背影使勁喊:“阿爸,阿爸,你要快點回來啊,快點回來和我一起玩啊……”
“阿爸,你總不回來,我隻有來看你了。”
六
楓木古樹攔住了小雅艾急速滑向山穀的身子,古樹的身子和小雅艾的腳在相遇的瞬間,天地間一聲巨響。
阿媽在驚慌之下沒有拉住小雅艾的手,便大聲尖叫著跑下山去追,她跑著跑著便滾了起來,最後她的頭撞在了楓木古樹上。
這棵和苗人苦難相依的、被親切叫作母親樹的靈木,在那一刹那,護佑了小雅艾以及她阿媽苦難的身體和魂靈。
嘈雜的人聲中,阿媽先醒了過來。她和楓木古樹的相撞沒受什麼大傷,反倒讓她混沌的頭腦突然一下子清朗明澈了。她看看母親樹,再看看女兒,還有聞訊趕來的阿媽,想起自己也是做母親的人,清醒過來的她清晰地叫了一聲阿媽,然後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
“阿媽,快救救我的女兒吧!阿媽!”
年邁的外婆淚流滿麵。她臉上的菊花紋讓淚水流得雜亂無章,小孫女血淋淋的斷腿嚇得她的殘腿不停地抽搐。
直到人群裏有人大喊:“快!莫耽擱了,車子來了,快點送醫院吧!”阿媽和外婆才一起被震醒過來。阿媽一把抱起女兒,迅速鑽進車裏,哭喊著催師傅快走。外婆則在車輪揚起的塵土中艱難地下了公路,朝鄰寨踉蹌奔去……
一個多小時後,躺在搶救室裏的小雅艾已經包紮止血,醫院等著她阿媽把手術費交齊後再進行截肢手術。骨科的主治醫師說,小雅艾的大腿粉碎性骨折,必須馬上進行截肢手術,不然後果自負。
阿媽手裏已經沒有錢了,那個紅本本上僅有的幾千塊錢已經全部取出交了住院押金,她隻能焦急地等待小雅艾的外婆趕快到來。
眼睛快望穿了,外婆才來,同行的還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外婆肥胖的身子因承受不住極度的疲累和恐懼而上下顫抖。
外婆帶來的幾千塊錢隻夠支付高額手術費用的一個零頭,醫生說,最少也得先墊付一萬塊錢,術後再補齊。
阿媽一下子癱軟在地,外婆一把把女兒拉起來,狂怒地吼:“看你造的什麼孽!我孫女要是沒有了,我要你的命!快清醒吧,趕緊拿主意啊!”
阿媽哀哀地說:“阿媽,這是雅艾她爸留給我的銀戒子,你把它賣了吧,多少能換點錢,給雅艾治病,她不在,我也不活了!”
外婆這才想起她去鄰寨請來的草醫,拉著女兒,齊齊地在那個和她一道來的老人麵前跪下,把手裏所有的錢都塞到他手裏,急切地哭求起來:“老醫師啊,當年我為了幾個錢沒來找你,這輩子我後悔死了,現在千萬不能讓她再像我這樣子了,我們就是有錢也不能讓她截肢啊,我苦命的外孫女就全靠你了,求你救救她吧!求求你了!”
醫生在一邊已經極不耐煩,大聲嗬斥道:“你們還要不要動手術?不動就趕緊把人拉出去,出什麼事我們醫院負不起責!”
老人把錢塞回外婆手裏,說:“快起來、快起來,錢你們先拿著,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得了她,你外孫女和你不同,從那麼高的山洞衝滑到樹上,就是鋼筋恐怕都要斷成幾大截,何況一路過來又流了那麼多的血……不過,小孩子的骨頭比較柔韌,或許還有救,我盡最大努力吧!”
在小雅艾再一次陷入暈迷之前,她又看到了阿爸離開時天空出現的那輪絳日。身體流失了許多血水後的小雅艾,看到絳色的陽光正在一點點轉成彩紅、淺紅、淡紅,最後隻有一點點紅暈了,這些紅暈散開,就變成了無數巧笑嫣然的桃花。天地明媚起來,小雅艾的身子被漫天的桃花簇擁著,再也不覺得寒冷。
小雅艾吃力地說:“阿媽,我把阿爸留給我們的最後一筆錢悄悄釘在棺蓋下麵了,但那絕不是成心偷的……你第一次取錢時取了兩萬多,前後隻用了一萬多,還剩一萬,你一直沒有問起,我就把它們偷偷地釘在了棺蓋裏了……因為阿婆說,要有錢,你和阿爸才能見上麵,大鬼小怪才不會來阻撓你們,我是想,把它們釘在棺材裏,你和阿爸就能多見一會兒麵了……”
小雅艾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裏有一股苦鹹的水想從她喉嚨裏湧出來,被她強咽了下去:“阿媽,不要把錢交給醫生,一定不要!這筆錢,你留著用,等你清醒了,給我再找個阿爸好嗎?到時你拿去買嫁妝,風風光光地嫁出去,給我生個漂漂亮亮的阿弟……我一定去求老巴狄熊通知阿爸,讓他來投胎做我的阿弟……要麼,我們去山下建棟木房子,不要再住洞裏了,洞裏太冷了,我好害怕!……我們把房子建在楓木樹旁,像外婆家的房子一樣,在樓簷的轉角處多雕些吊腳蓮花……然後,我每天坐阿伯的車去縣城上中學,你喂養幾隻小雞小鴨,做飯等我回來……”
小雅艾的聲音太虛弱了,她不知道,阿媽能不能聽見。
身體裏那股苦鹹的水再次洶湧而上,阿媽和外婆的麵容漸漸模糊,阿爸的樣子卻越來越清晰。小雅艾投入阿爸的懷抱,身子再不覺得苦痛和寒冷。阿爸在她耳邊溫柔地說:“雅艾,莫怕,莫怕,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就好了……”
小雅艾輕輕歎一口氣。
後來附在她耳邊的聲音,不知怎麼就變成了巴狄熊的蒼老嗓音,說,你阿爸已把所有屬於他的東西全部帶走,對往世不再眷戀流連,已向來世投生了。
責任編輯 陳集益
注釋:
① 巴狄熊(苗語音譯),是指用苗語唱辭行巫的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