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說完就在洞裏到處摸看,不時大笑。

小雅艾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們的新家是一個又大又空的山洞,雖然不深而且十分幹燥,但冷幽幽的,像一張巨大的嘴,冷冰冰的石頭像無數堅硬的牙齒。小雅艾感覺自己被一頭大怪物咬住了,咽進了肚裏,接下來就是慢慢地咀嚼、吞噬。阿媽的笑聲回蕩在山洞裏,像好幾個阿媽同時在笑,讓小雅艾又開心又緊張又害怕。從那天太陽下山後,小雅艾便感覺寒冷無時不在無處不在,她想,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看,阿媽又笑起來了。

中午,阿媽拉著小雅艾下山搭車去鎮上買東西。在街上,阿媽一反常態的大方,徑直到銀行取了兩萬多塊錢。以前外婆再怎麼逼要和咒罵,她都舍不得拿一分出來。她帶小雅艾去街頭吃了碗豬腳哨子的鍋巴粉,吃得小雅艾的臉蛋紅撲撲的,手腳終於開始暖和了些。小雅艾想,要是阿媽天天帶她來吃鍋巴粉該多好啊。小雅艾想著想著,眼淚就流了下來,怕阿媽看見,又趕緊擦了去。後來,她們又去逛商店,小小的鎮子幾乎被她們逛遍了。她們買了床墊、棉被、鍋碗瓢盆等等很多吃穿用的東西,喊了一輛機動三輪車跟在她們後麵屁顛屁顛地跑,直到車箱爆滿了,她們才往回轉。

車子開到寨邊時,聽小雅艾說要把東西搬到半山腰的洞裏去,三輪車師傅十分訝異,但什麼都沒問。倒是小雅艾覺得這位三輪車師傅的樣子特別親和,自己主動把事因說了出來:“阿伯,我阿爸不在了,阿媽受了刺激,所以腦子不太清楚。東西太多了,麻煩你幫我們拿到洞裏去好嗎,一共要多少錢,我給你。”

三輪車師傅下山時,怎麼都不肯要小雅艾遞給他的錢。小雅艾拉著車廂,久久不舍得放手。“阿伯,你真好!謝謝你!”過了一會兒又說,“阿伯,坐你這個車要多久到縣城?如果你有時間,來搭我去看看學校好嗎?要是阿爸還在的話……好想去學校看看……”

得到阿伯的應允,小雅艾這才開了笑顏,在楓木樹下一直目送三輪車師傅的身影消失在霞光之中才折回。

在洞口看太陽從對麵雲嵐上升起,陽光仍是絳色的。但因山洞黑漆漆的,小雅艾再看到絳日時就不再那麼害怕了,這些絳色的陽光烘著她陰冷的新家,反而增添了點點溫暖。還有那位阿伯的應諾,也讓她在心中存留了那麼一點點光亮的希望。

阿媽和小雅艾用篷布和長竹竿在高處幹燥的地方搭了個棚子,然後在地上鋪上木板、幹稻草、棉被和床單。她們像在從前的家裏一樣,睡得很香甜,每天總是等太陽把篷布照得透亮她們才醒來。

小雅艾給阿媽梳理打扮,最後都會別上那次去縣城買的發釵,那是她執意要阿媽買下的,一隻銀色的蝴蝶,和阿媽手上的銀戒子正好作伴。

“我這個樣子好看嗎?”有天阿媽不知怎麼竟有些緊張,臉上起了紅暈,“你阿爸再過一會兒就要回來了哩,我們再給你生個阿弟好不好?”

小雅艾大著膽子說:“阿媽,外婆都告訴我了,阿爸不在了,你已經生不成阿弟了。”

“你外婆壞得很,她說的話你不要相信,你阿爸在呢,他每天晚上都會來看我們!”

“你說阿爸還在,那他為什麼不在白天來看我們呢?”

“白天他忙啊,他要找好多好多的錢,來養活我們一家子人。”

“外婆說,如果你願意,她就幫我重新再找個阿爸,那樣你才能再給我生個阿弟。我也想有個阿弟,他長大後會像阿爸一樣強壯,那樣子我們兩個就不孤單害怕了。”

“你外婆壞得很,她胡說,胡說!我說你阿爸在,他就還在!”

“阿媽,你別生氣,我覺得外婆除了計較錢之外,其實還是比較關心我們的,還說要是沒有米和菜了就到她那去拿。外婆還說呢,你年輕的時候可漂亮了,現在也還不醜,打扮打扮,就能再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阿媽扭過頭,不再和小雅艾說話了。

在小雅艾逐漸模糊起來的視野之外,隱約看見外婆住的寨子上空已飄起晨炊,耳邊傳來人語聲,狗吠聲,雞啼聲,豬牛羊的叫喚聲,真熱鬧。小雅艾感到身子骨又一陣陣發冷,急忙起來去洞外找柴火弄早飯。阿媽離開床鋪,坐在洞口的大石板上,一邊看著女兒,一邊等著暫時躲在雲後的陽光再次回到她身上。

走出雲朵的陽光沒有看阿媽一眼,卻徑直照在了山下一個戴高高苗帕的女人身上。小雅艾從山上往山下看時,完全不知道這遙遙走來的陌生女人會把她和阿媽的命運引向怎樣的軌道,直到她走近時才感覺她和一般人不太一樣:豔色的繡衣、花鞋配著黑瘦的臉頰,灼亮的扭花銀項圈、手鐲配著劣質霜粉掩映下的菊花紋,有說不出的別扭怪異。

看見正在拾柴火的小雅艾,女人向她笑了笑,叫了聲:“妹崽,你在做什麼?我來看看你們!”

小雅艾很高興有人來,還和她打招呼,便喚了她一聲“阿婆”,心裏卻非常忐忑,她不知道稱呼這個穿著豔麗但年紀不小的女人為阿婆妥不妥當,聽見那女人應了,便熱情地招呼她到洞裏坐。

那阿婆看見了洞邊呆坐著的阿媽,烏褐的嘴角翹起來馬上又抿緊,仿佛有什麼秘密在她心上顫動了一下,險些從唇邊蹦出來。

“你是哪個?從哪裏來,想要找誰?”阿媽問。

阿婆笑了笑說:“山洞下麵那個寨子的人都說這裏住了個女瘋子,看來你沒瘋啊。”

“誰說的?誰說,誰才是瘋子呢!”阿媽也嘿嘿笑了起來。

“不管那些人,我相信你沒有瘋。不過,你剛才問我是哪個,從哪裏來,你問的問題可是我們大家都犯糊塗的呢。我們都不知道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哦,其實我們都從同一個地方來,最終都要到同一個地方去。”

“是啊,我也犯糊塗了,我是誰,我是誰呢?”阿媽有些著急起來。

小雅艾懵懵懂懂地聽著,也不禁納悶起來:“奇怪了,這些簡單的問題,怎麼阿婆和阿媽一問一答就變複雜了呢?”看見阿媽著急了,怕她又犯病,急忙應道:“阿媽,你就是你,你是我雅艾的媽啊!”

“雅艾又是誰呢?”

“雅艾是你的女兒啊!”

“那你從哪裏來的呢?”

“我是你和阿爸生的啊,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那我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小雅艾急得直跺腳,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阿婆。

阿婆臉上現出慈愛的樣子,把小雅艾緊緊抱在懷裏,說:“可憐的妹崽崽,你去外麵弄飯,別讓煙塵熏進來。我來幫幫你們,救救你阿媽。今天,我就在這裏和你們一起吃飯,好嗎?”

小雅艾說不出話,隻是連連點頭。這個陌生的阿婆,說的話特別好聽,有無窮的磁性和魔力,她和外婆應該差不多年紀,但聲音比起外婆的大嗓門不知要好聽多少倍!這種珍貴的暖意讓小雅艾瞬間覺得麵前這位阿婆才應該是自己的外婆,隻在她懷裏呆了一小會兒,身心就暖烘烘的了。

這次做飯的時間,讓小雅艾覺得特別漫長。她極想知道阿婆將如何搭救阿媽,會和她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但為了遵從阿婆不讓煙塵熏進洞裏的命令,她必須時時把柴火看護好,讓它充分燃燒不起煙霧。趁燜飯的時候,她輕手輕腳地返回洞裏看了一下,隻見阿婆從繡花布袋裏拿出香紙,分三處在洞裏點燃。檀香的煙氣彌漫的時候,阿婆和阿媽的對話也像煙氣一般在洞裏繚繞:

“可憐的妹子,來,閉上眼睛,什麼都莫想。你不知道我是誰,沒關係,你也不用知道,隻要我知道你是誰就行。我還知道你從哪裏來,你一直要找的人是誰。”

“你知道我是誰?”阿媽聽話地閉上眼睛。

“你生於猴年四月十四日雞時,今年四十四歲,你命犯流年,流年不利,注定這輩子顛沛流離,萬般不順意。哦,你叫南薑?唉,這可也是苦得不能再苦的名字啊,咋就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哩……”

“是啊,真不知道我怎麼那麼命苦,我要找的那個人,等的那個人,他竟狠著心,再不肯來會我的麵了。”阿媽雙眼緊閉,淚水噙在眼角邊。

“苦命的妹子,你心裏念著想著的那個人曾經去了遠方,現在他已回來了,他就在你身旁。你別哭了,他會痛心的。”

阿媽猛地睜開眼,大叫:“他在哪裏?他在哪裏?!”

阿婆伸出枯瘦的手掌,手掌上麵的指甲又黑又長。當她的手掌撫上阿媽的手背,小雅艾仿佛看到一截枯枝落到一片枯葉上。不一會兒,洞裏飄起了安眠的歌聲:

苦啊苦啊苦啊苦啊

可又全都是自找的

受這千般磨萬般苦

卻也還舍不得回去

睡吧睡吧睡吧睡吧

天國鳥鳴果園花香

美麗的人們在唱歌

……

阿媽漸漸安靜下來,重新閉上眼睛,在阿婆柔軟的歌聲中成了乖順的嬰孩。

小雅艾在一邊懵懵懂懂地聽著,聽著聽著就什麼都忘了,隻覺著整個身子都輕飄了起來,洞外燜著的飯什麼時候糊了都不知道。

因為有阿婆經常來玩,多了個說話的伴,小雅艾不再害怕山洞的陰森。

有時,小雅艾會問:“阿婆,阿媽怎麼會變成這樣了呢?她還能好起來嗎?我好想下山去,我想讀書,這裏太陰了,冷得很。”

阿婆說:“陰才好啊,你阿爸才能來看你們。你阿媽一直在等你阿爸的魂靈歸來,等著等著,就把自己的魂靈等得不安穩了。你阿媽糊塗的時候,是她的肉身軀殼拘不住了她的魂靈;她清醒的時候,是她的魂靈在久等你阿爸魂靈不來,隻得又跑回了它暫時居住的軀殼。”

有時,小雅艾會和阿婆一起看洞外空蕩蕩、亮晃晃的天,然後問阿婆,這世上真有魂靈存在嗎?

阿婆回答她的是,妹崽,這種事情有沒有、信不信就全由人了,那魂靈啊,就像一縷流雲,像一團飛霧,也像一個黑影,個子像你這麼高,它想要從你身體裏出來的時候,你的眼睛、你的嘴巴、你的鼻孔、你的耳朵、你的皮膚孔隙,它都可以鑽出來。

“那我怎麼看不到它們呢?我想看看阿爸的魂靈,阿爸的魂靈也隻像我這麼高嗎?”小雅艾不明白。

阿婆就笑了,說:“普通人的眼裏是看不見魂靈的,你如果再小點,小到你沒有記憶之前,或等你老了,老到你沒有記憶之後,你就可以看見了。”

小雅艾想問為什麼,但阿婆不再搭理她,轉過頭和阿媽商議買棺材的事去了。

不久後,阿婆帶著阿媽和小雅艾去街上買來了一具薄棺材,小雅艾特意去喊了上次那個開機動三輪車的阿伯幫她們拉。阿伯一直給她們拉到山下,又幫著她們把棺材抬到洞裏。

走之前,阿伯特意把小雅艾叫到跟前,問:“妹崽,你阿媽好些了嗎?”

小雅艾高興地說:“嗯 ,阿媽自從那個阿婆來了後就好些了,謝謝阿伯關心!”

阿伯有些驚訝地說:“妹崽,你不知道嗎?她就是山那邊苗寨子裏的仙娘。”

“啊?她就是仙娘嗎?外婆說仙娘有非常厲害的本事,能看到鬼神,幫我們找到已經不在世上的親人,是真的嗎?”

“仙娘是、是……唉,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阿伯,我相信阿媽的話,也希望仙娘的故事是真的……”

“為什麼?!”

“嗬嗬,那就說明我阿爸真的沒死啊,他隻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那樣他就還會再回到我們身邊來!”

“唉,不和你說這個了,說了你也不懂,你好好照顧你阿媽吧……對了,我給你去問了縣城裏的中學,學校老師說他們那裏是義務教育,不要錢的,開學了你就可以去報名。”

小雅艾高興極了,摟著阿伯的脖子親了他一下,說:“太好了!我要去!”

在洞裏,仙娘阿婆確定了空棺的安放方位,然後給它刷上黑漆。知道阿婆是仙娘後,小雅艾在對阿婆的熱情中又增添了許多敬畏,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打幫手。

小雅艾問:“阿婆,棺材不是裝死人的嗎?這裏沒有人死啊,你和阿媽買回這具空棺材到洞裏來做什麼呢?”

“呸!呸!小妹崽說話,怎麼一句一個死的!”阿婆邊刷油漆邊說,“你阿媽沒說錯,你阿爸沒死,他隻是暫時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但你阿爸沒有得到安葬,也沒有巴狄熊的護佑,他到不了天堂。他那困在地下的身子沒有棺材的庇護,被好多石頭擠壓著,無數螻蟻噬咬著,痛苦極了,可是沒有人解救得了你阿爸。於是,你阿爸的魂靈掙脫出肉身後,就來找你們了,可是他能看見你們,你們卻看不見他。現在好了,棺材給你們買來了,你阿爸的魂靈可以來這裏暫時安息,你阿媽也就可以和他見上麵了!”

“這空棺材能讓阿爸阿媽見上麵?!”

“是啊,你知道人活著和死了是咋回事嗎?簡單地說,人死了就是從這邊河到了那邊河,現在你和你阿媽在這邊河,你阿爸在那邊河,要有船才能渡過去。聽說過牛郎織女的故事吧,死就像王母娘娘用銀簪劃開的銀河。牛郎織女見麵有鳥鵲給他們架橋,你阿爸阿媽沒有鳥鵲架橋,我也沒有那個能力幫他們召喚來鳥鵲,就隻有靠這具棺材了。”

“那它怎麼讓阿爸阿媽見上麵呢?”

“哦,你以後就會明白的。我會讓你阿媽睡到棺材裏去,然後用我的能力幫助他們看見對方。”

“可是,我看到凡是睡到棺材裏麵的人會被埋進土裏,再也不會起來了!”

“哎,小妹崽,你不用擔心,你阿媽隻是暫時到空棺裏麵睡一下,見了你阿爸後她就會再起來的。”

小雅艾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麼阿婆要讓阿媽睡空棺。她第一次知道世上有棺材這種東西,是外公去世的時候。外婆對痛哭流涕的阿媽說,孩子別哭了,他們要給你阿爸入殮了。悄悄躲在木門後的她從門縫裏看到,人們把外公已經僵硬的身體抬進了一個烏黑的大木盒裏,然後合上厚厚的木蓋。那時小雅艾就想,這個叫做棺材的大木盒就像一張圍著厚厚黑布蚊帳的床,睡在裏麵的外公看不到天色聽不到雞鳴,不知道天什麼時候亮,就一直睡著不會再醒來了。所以,小雅艾特別擔心阿媽一睡到棺材裏麵就會像外公一樣不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