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色如水(2 / 2)

我失聲驚問:“為什麼?”

她一聲歎息:“唉,今生姻緣前世定!”

一時間,我心裏長出無數觸手,想去撫摩眼前這個身心滄桑的老人。

以前,在父母的爭吵和矛盾中,我們姐妹感情上多半偏向父親,卻原來,“文革”中,是我的父親連累了她,使她受到滅絕人性的文攻武鬥,更使她徹底改變了命運。但她原諒了丈夫,而且,無論承受來自組織上和親朋間多大壓力,她堅決不肯離婚。對任何人,她都隻說這一句:“我不能對他落井下石,不能扔下兩個幼小的女兒不管。”

母親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她被下放到山區當農民。進山的時候,她手牽著我姐姐,因“家庭出身不好”而少年輟學的舅舅肩挑籮筐送行,籮筐一頭是我,另一頭是母女三人的全部家當。我們被安置在山上一“五保戶”家。母親披星戴月外出耕種,我和姐姐由孤寡老奶奶照看。

一年後,母親被“解放”,奉命組建當地小學。校舍是一座破敗不堪的房子,孤零零遠離村莊,解放前是祠堂,解放後當敬老院,“文革”中關押“犯人”,傳說一到天黑便有無數屈鬼冤魂出遊,連村裏壯漢都不敢入住。我們在這所搖搖欲墜的屋子裏,住了整整六年。我隱約記得,一到黃昏,母親就將大門緊閉,日複一日地,母女仨枯坐在一盞昏暗的煤油燈下,聽風吹雨落蟬鳴蛙噪,以及夏夜裏曬穀場上依稀傳來的孩子們的嬉鬧聲。現在我才明白,那是母親對我們姐妹也是對自己的保護。一個正值年華風姿綽約的女子,帶著兩個弱小懵懂的女孩,孤兒寡母淪落異鄉,自然,她必須時時提防處處小心,躲避一切是非和麻煩。

母親把學校治理得井井有條,把學生管理得服服帖帖。在政治、語文、算術、音樂、圖畫課之外,公社要求開設珠算課,她便無師自通學會打算盤。一個鄉村小學,居然教學、文藝、體育各項都在全區名列前茅,被傳為佳話。母親受到敬重得到器重,被調到公社中學任教任職,並領導公社“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而那些年裏,她的父親因“曆史反革命”罪入獄,她的母親被人打聾含恨病逝,她的丈夫在勞改農場“改造思想”。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一個忍辱負重的女人,要怎樣堅強的心靈和不屈的意誌,才能在烏雲籠罩的蒼穹下,獨立為孩子支撐起一片天空啊?女人是弱者,而母親是強者!

一點點想起母親對我們的種種好來:在鄉下時,母親省吃儉用,給我買昂貴漂亮的燈芯絨外套,使我成為小夥伴們羨慕的對象;開全公社教師大會時,母親經常帶上我,讓我在公社廣播裏念報紙,大人們誇我“比很多民辦教師都念得流利”,她的自豪常常溢於言表。常有頑劣的孩子或地痞罵著“地主崽子”扔石子泥塊欺負我們姐妹,為了維護孩子的自尊,不管對方多麼強橫無賴,母親不依不饒直到他賠禮道歉才肯罷休。我和姐姐還沒上中學,她就日夜為我們將來要麵臨的“上山下鄉”擔驚受怕,想方設法走後門買回縫紉機讓姐姐學一技之長。後來,全家回城了,我們也長大了,每當遠方求學的我放假回家,母親總是歡快地見人就念叨“二小姐回來了”……

一股股熱流從心底湧上,情不自禁地,我擁抱了母親。平生第一次,我擁抱了生我養我的母親。母親怔怔地看著我,像個孩子,不知所措,受寵若驚。淚珠大顆大顆順著我的臉頰滴落。我熱切地呼喚著:“媽媽。媽媽!”

“有句話,我一直想要告訴你,”母親說,“我知道,我不是慈母,對此,我很內疚,但是,我是個負責任的母親……”話音未落,她嚎啕大哭。母女哭成一團。

母親,我懺悔,以前對您有失寬容體諒,其實由於我的心智不夠成熟;對您的責怪苛求,更是緣於我的狹隘、自私和執拗。現在充溢我心中的,惟有對您深深的感恩——人世間,愛莫大於責任啊!

窗外,夜色如水,月亮的清輝遍灑大地,映照著街巷裏弄的塵世流轉四季輪回,還有屋裏兩張淚眼婆娑的臉。

我緊緊地緊緊地摟住母親,生怕一鬆手就會墜入時空的無垠生命的虛無,不斷喃喃著:“媽媽。媽媽。”

媽媽,媽媽。再沒有哪個稱呼像“媽媽”一樣,對我具有如此深沉和永久的吸引力;也不會有其他任何一個人,能這樣地令我永遠思念和牽掛、心痛和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