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色如水(1 / 2)

夜色如水

散文隨筆

作者:楊海蒂

晚飯後,母親跌了一跤,我和弟弟冒雨送她上急救中心。拍X光做CT透視,被診斷為左腿粉碎性骨折。母親骨質疏鬆嚴重,腿原已摔瘸。打完石膏繃帶後,各種儀器複查一遍,回到家時近淩晨四點。

守候著心理幾近崩潰的母親,全家徹夜未眠。

一大早,我就去退掉原本中午啟程回京的機票。有再要緊的事情我都得放下,麵臨多大的難處我也得留守。這是我應盡的本分。人,隻有承擔起責任和義務,才能心安理得。我憂懼“子欲養而親不待”,我不要日後良心不得安寧。

日夜為臥床的母親端水喂飯接尿擦身。凝視著飛速進入衰老階段的母親,無比心酸。照顧孩子時,我們看到的是生機和成長,照料雙親,卻是往相反的方向而去。兩年前,我曾每天心如刀絞地看著父親受盡病痛折磨,眼睜睜看著他咽下最後一口氣,那種撕心裂肺的生離死別之痛,簡直要徹底顛覆我的人生觀。現在,麵對老弱病殘的母親,我努力平複著心情,我必須學會正視和接受:離別是人生的必然,我們注定會一個個地失去自己的親人。

悲憫之情充盈心間。年歲越長,經曆越多,越能深切地體會到哲學家羅素“對於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憐憫”的感受和情懷。

幾天後,母親在別人幫助下可以坐起來了,心情逐漸好轉,有時會獨自安靜地閱讀。我驚訝地發現,她居然越千山萬水把我出的書從老家又帶到這個海島上,每逢有人前來探望,便大力推薦宣揚。

我為之動容,也於心不忍。我的文章,她常引以為驕傲,盡管沒有一篇寫到過她。父親生前欣慰地閱讀我抒寫他的文字時,她悄悄地走開,久久地沉默。

可是,我一直不能夠去寫她。少兒時期飽受母親打罵,我們姐妹心目中的母親,嚴厲有餘而溫情不足,我們不曾在母親的懷抱中撒嬌;相反,很多年裏,見了她猶如老鼠遇到貓。尤其我,因為性格倔強,更吃盡了苦頭。這是我心底永遠的隱痛。弗洛伊德說,童年經曆影響人的一生。曾經,我不無幽怨地想過:我的人生如此失敗,我的命運這般多舛,未必不是根源於此。

給母親洗衣服時,發現她口袋裏放著香港影星鍾楚紅的照片,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我打趣道:喲,老媽還追星呢。她說:我才不瘋瘋癲癲呢,留著它,是因為你跟她長得很像,她這張照片照得也好。

我的眼睛濕潤起來。“有人說我臉上白胖一些時,就不像爸爸而像你呢。”我的聲音柔柔軟軟的。

“是嗎?”母親開心地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我生的女兒,當然要像我。”

想起朋友的話:“其實,你有不少地方像你媽。你的牙齒,就越來越像她。”我攬過鏡子齜牙咧嘴,果然:下排牙齒參差不齊,排列方式與母親的一模一樣。

心下一驚,突然間意識到,豈止容貌,我像母親處還有很多很多。如果說我具備些靈慧和才藝,多半來源於母親對我的饋贈。母親總是得意地說我的語言和文字能力強,得益於她。母親有時頗富幽默感,我則偏愛寫女性很少涉足的幽默小品文。我不屈不撓的個性,也傳承於她。而我的字,寫得跟她的同樣難看。我甚至發現,命運也是能遺傳的。

是的,自出生起,母親早已給我的生命打上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為了給母親解悶,我們姐妹為她舉辦個人演唱會。沒有目迷五色的舞台,沒有鼓樂齊鳴的伴奏,是在病榻上,在親朋好友前。母親躺著唱,坐著唱,唱得很認真很投入,從上世紀50年代的革命歌曲到當下的流行音樂,幾個小時唱下來,精疲力盡仍意猶未盡。

母親挺滿足,我心裏卻很不好受。我聽說過,母親念過省師院藝術科(係),演唱過歌劇《江姐》,被稱為“劉三姐”,當過報幕員、“紅展”講解員。

“媽,你怎麼會改行當老師了呢?”我非常自責,自己太不了解母親了。多年的記者生涯,我采訪過多少人啊,卻從沒有想到過采訪父母親,真是沒心沒肺,而父母卻總是給我鼓勵為我喝彩。從今天起,我要多多地與母親作心靈交流,我要寫母親,用心寫,好好寫。

聽說我要采訪她,母親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刻都等不及,連飯也不要吃。

母親莊重地講述,從根上說起。她有過刻骨銘心的感情,盡管毫無肌膚之親,但對方給她寫的話畫的圖,她一一道來記憶猶新。命運的陰差陽錯,使他們互相成為了鏡花水月。她14歲起就跟我父親同窗共讀,“對他沒有感覺”,然而,十多年後,在擔心國民黨“反攻大陸”的我外祖父逼迫下,她十多天內就下決心把終身托付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