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梨花、少年和母親(1 / 2)

梨花、少年和母親

散文隨筆

作者:寒鬱

清明過後十餘日,是我們東北方向的蕩安縣梨花大開之時。梨花的花期很短,大雪一般,也就那麼幾天,但指望劇烈農藥下所剩無幾的蜂蝶遠遠完不成授粉的任務,而這關係著一年裏整個家庭盼望的收成,所以梨農們在這幾天要去附近沒有梨樹果木的鄉村招募人工授粉的勞力,比如我們那裏。因為那時梨子還賣得很貴,所以授粉那幾天顯得就格外重要了。

對於我們來說,清明已過,該種的都種上了,麥子經了一冬的雪和春天的雨,正是分蘖舒展的時節,就有一段時間的空閑。當然村人手裏永遠有幹不完的活計,很少有閑下來的時候。但梨花盛放的這幾日,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暫時改變了平常的日子程序,紛紛騎著自行車,三五成群地聚在通往蕩安的路邊橋頭上,等著需要現攢授粉勞力的梨農前來挑揀他們相中的人員,商量好一天的價錢,機動三輪車就拉走了。到家裏煮一鍋麵,快速吃完早飯,隨同主人去果園,帶著熥好的花粉,開始給梨花一朵朵地進行人工授粉。

那年,我已經十三歲。這之前,我就念叨著對媽媽說,今年我也要去給梨花授粉,掙些錢。因為在這以前,雖然我覺得自己已經足夠高了,但人家說我還小,不會要。但是今年我覺得我長得很高了,人家應該會要。媽媽也答應了,說好。父親卻笑著搖搖頭。這搖頭使我心底有些生氣,於是我就挨近肩膀去比,我隻要稍微踮一下腳尖就可以挨著他下巴的黑刺刺的胡須。我心裏說隻要我願意,到最後我肯定比你長得高。父親笑了,拍拍我正在抽穗的青澀肩膀。我覺得開心,而他卻沒有像以前那樣拍拍我的頭。

第二天,天還黑呢,媽媽就喊我起來了。媽媽已經做好飯了,是兩大碗麵,我碗裏有雞蛋,媽媽碗裏卻沒有。媽媽說,小豬崽,就咱娘倆去。我把兩個荷包蛋撥給媽媽一個,她又撥回來,說你吃吧,長個兒,待會還得讓你載著我呢。

我就吃了。然後給自行車打足了氣。媽媽又囑咐爸爸一些什麼,我們就上路了。出了門,東邊剛剛泛起稀稀落落的亮色,媽媽說上車吧,我說不是我載你嗎?回來你再載吧,媽媽說。她怕累著我,但我心底有點不高興了,我覺得我長大了啊。不高興我也不說,就這樣我們暫時沉默著,唯一的聲響是自行車在坎坷的小路上的顛簸聲音。

我忍不住問媽媽,你累嗎?媽媽笑了,你還沒有你姐姐重呢,是不是又把吃飯的錢買書了?我說,沒有啊。因為有時候上午從學校裏不回來,爸爸就給我一塊錢,讓我在學校裏吃飯,我知道他也想多給我一點,但是他沒有,況且家裏還有癱瘓在床的奶奶。其實都怪姐姐,她比我大兩歲,最愛看書,是她教會了我看書,讓我知道了還有那樣一個五彩的世界。但沒有書看啊,連能找到的麻衣相我都看了好幾遍了,實在沒有書看。鎮上有一個小小的書店,許多次都在夢裏夢見,經常是剛拿著一本書,喊姐姐也來看,就忽然醒了,什麼也沒看呢,非常懊惱。但我可以在飯錢裏省一點啊,就省了,但是往往就餓著不吃飯了,因為那些書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就用這種辦法,我悄悄買了五本書。我給媽媽說,我是先長骨頭啊,再長肉。媽媽說這兩天你掙的錢都歸你,好好買兩本書吧,以後不許在學校裏不吃飯了。我答應她,嗯。心裏盤算了一下,一天要是四十的話,兩天就有八十了,一天要是五十,那可不就一百了啊。這一算我就高興了,盼望了老長老長時間的一本《泰戈爾詩集》終於可以買回來了,想想就激動啊,一次一點地在書店裏偷偷抄了半個本子,這回終於可以有一本真的了。我想想啊,還要買些什麼呢?嗯,要給媽媽買一個發卡,還要給姐姐也買一個,還有呢……

就這樣想著,天已經慢慢亮了,太陽新鮮得像一顆草莓,貼著東邊的地麵露出了臉。路也變得好些了。我問媽媽,還有多遠呢?媽媽說,快了,前麵不就有梨樹了嗎?我探頭往前看看,路兩邊果然開始有梨樹了,遠遠地就看見那一樹一樹的白花,蓬蓬鬆鬆的像一朵朵大大小小的雲,看著看著就給人一種錯覺,好像它們一朵一朵地在飄動著,因那花朵從上到下開得太稠了,成為一個整體了。媽媽說,過了前麵的路口,再過一個橋就到了,往前麵十來裏就是蕩安縣梨樹最多的鄉鎮了,會有人在橋邊等著招人授粉。媽媽躬身加快了速度。她說不累,怎麼會不累呢?就不讓我載你,我心裏說傻媽媽啊。這才看見媽媽的腳,是兩隻襪子,但顏色不同,一個深色一個淺色,因為全身用力蹬車,可以看見右腳露出的襪子上的補丁和破洞。母親蹬著車,我一直看著,也不是難過,就是覺得忽然想喊她一聲,媽媽!我在心裏為掙了錢要買的東西又添加了一項:給媽媽買好看的襪子,好多好看的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