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憶雷春(1 / 3)

憶雷春

散文隨筆

作者:正雨

八月的一天,雷春走了。

他帶走了我的春天。

他走得匆忙,無聲、無語、無言。

他走得太早,急速、沒有任何理由。

他走得太不應該,簡直不近情理。

八月,本是一個碩果累累的時節,樹上的果子趾高氣揚地迎著秋歌舞蹈,田地裏的玉米、水稻、洋芋等等莊稼拚命地吮吸澄淨的驕陽壯大自己,流淌在山川裏麵的河流正是一年裏氣壯山河的時候,那些從不先聲奪人的最最美麗的花朵迎著蔚藍的高天恣意開放,雷春,卻急匆匆地走了。

雷春啊,本應該等著這些果子成熟,跟大家一起分享喜悅;本應該等著莊稼收割,和大家一起喜慶豐收;本應該和著山川神韻意氣風發地放聲高歌;本應該描繪更多更好更美的傳世作品,給人們以精神藝術之滋養,給社會以美麗張揚之奉獻,給畢生的丹青世界留下曠古絕唱,怎麼就拋下妻子兒女跟大家永訣而別了呢?

雷春啊,是我,我們大家,我們這個世界共同認讀的好人!然而,生活裏,總有很多好人被命運無情扼殺。因為,他們是好人的緣故。

雷春啊,為什麼是一個好人呢!

雷春在我的印象裏親切隨和,不善應酬,像青青河邊草,充滿無限生機和陽光,讓人能夠從容地進入,感受美麗,沒有設防。

1976年夏天的一個下午,雷春在文縣縣委大院一間窄狹的辦公室裏畫畫,被人圍得水泄不通,大家像搶食吃的鴨子伸長脖子看,邊看邊嘖嘖稱奇。

我看不見雷春作畫,隻是從人群的背後晃見他的身影。不一會兒,有人雙手揚起一張不大的畫兒,在大家麵前展示。

一個活潑靈動的放牛娃騎在一頭肥健的水牛背上,在樹陰籠罩的小河裏戲水。小男孩的神情栩栩如生,腳丫子壯碩翹上充滿動感,畫麵盈滿了無限生機。我的心裏至今還裝著那幅過目不忘的《童子戲水圖》。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雷春。沒有跟他握手,沒有跟他交流,一麵之交,萍水相逢。他身著藍製服,戴一頂鴨舌帽,消瘦的臉龐飽含溫和的憂傷,一副極為謙恭平凡的樣子,給我留下了不能忘懷的印象。

1984年7月的一天,在隴南教育學院圖書室工作的朱廣賢,趁我在武都出差的間隙,約我去學校裏一聚,並說雷春在那裏畫畫。我絕對不放過這個難得的好機會。上午十點左右,我們在一間被許多書籍占滿的大教室裏見了麵。雷春已經在那裏低頭揮毫作畫。含笑、見麵、弓腰、握手、打招呼,他給我的印象幹練迷人,魅力樸實,謙遜厚道。爾後,雷春又匆忙低頭作畫。

他還是穿一身藍製服,頭戴鴨舌帽,消瘦、熱情、謙恭、微笑,排列齊整的牙齒奪人眼球。

我們邊聊天,邊看雷春畫畫。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雷春作畫。畫麵上是一幅山水作品。

那天,雷春興致很高,隻有我們三人在場,幽靜的環境,好客的主人,可心的朋友,愉悅的興致造就了奇跡將會出現。

中午一點鍾,廣賢的愛人叫我們吃飯,畫作隻畫了大半,還沒有完成,雷春隻好放下畫筆先吃飯。

午飯是地道的手工麵片,我們吃得十分開心。

飯後,雷春又忙著開始畫畫。他一刻也沒有停歇,勾著腰,低著頭,不停地在宣紙上盡情舒展自己的理想人生和孤獨情懷,揮灑對那一片山水的深沉摯愛,洋溢著對大自然的深刻認讀,盡情表現水墨藝術在心靈深處的獨到感受和駐守。

大約一個小時後,作品完成了。雷春直起腰來,滿臉微笑,捏著雙手,腰微微躬屈,一副十分謙恭的樣子,嘴裏不停地說:“畫得不好嘛,畫得不好嘛!”

我和朱廣賢死死地盯著畫桌上的畫,時間短暫地停止在那一刻。當時,我的心靈有一種被無言和震撼撞擊的那種效力。《九寨碧波鎖嫩寒》,瀟灑獨特流暢的雷體題款,這一切,讓我們為之傾倒。

那是一幅什麼樣的畫啊!雷春將九寨溝的精魂拽進我們眼前的畫紙裏麵來了:層巒疊嶂的深秋景象飽藏了九寨溝所有的隱秘;雲霧繚繞的皚皚雪峰充滿神靈不可褻瀆的威嚴與莊重;色彩斑斕的滄桑古樹蘊涵無限生機與夢幻;時空變幻的富有季節彰顯令人流連忘返的依戀與尋找;一泓湛藍的湖水,像是情人勾魂攝魄的眼睛,要把所有看這幅畫的人拽進去。深沉、純淨、靜謐、夢幻、無欺、自然、獨守、迷人……

雷春不經意將自己心扉的一扇門悄然打開,讓我們不由自主地進入了。我們迷戀在純淨無欺的自然王國和思維王國,失去了現實意識和人間概念的時空占有,佇立於一個靈魂和意識無分辨的人間天堂,徜徉在一個永遠不會被邪惡暴力恣肆妄為的神話世界,盡情吮吸上天賜予我們靈魂高地自由與獨立的氣息,雙手合掌祈禱和平吉祥。

許多年來,我曾經無數次獨自沉浸在這幅畫前,品相飽覽亂雲緊鎖、雪山風骨、生命堅守、魂靈暢想、層林盡染的九寨秋景。我最是被那勾人魂魄的一湖靛藍神水傾倒。當你屏住呼吸,安下心來,凝視進入你靈魂的那泓湖水時,你會被莫名的遠念占領紛雜浮躁的心,一種痛到心靈的感動蕩滌淨盡生活給你的煩亂、悲戚、憂傷和妄癡。當時,我真不明白雷春是怎麼用畫筆表現那一片攝人魂魄的湖水,這是畫麵的眼睛,盡顯獨到的表現手法,在顏色運用上大膽奇獨,有中國畫和油畫手法的結合痕跡。

多少年來,我站在這片深不可測、夢幻一般的湖水麵前,一次也沒有逃脫過它的眼睛,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它靜謐、安詳、無妄、幽鬱、夢幻般地呈現在我麵前,深深嵌進我的靈魂世界。湖水淹沒了我的思維現實,讓靈魂掉進一個永遠的意念之夢。現在,我仍然時常讓那夢幻湖水安頓浮躁的心靈,撫慰生活之後的憂傷和妄念,祛除沉澱於心靈深處的迷茫與無奈,讓無序的意念和思維得到安頓放下,從容麵對人生和自己。

畫完了這幅山水畫之後,雷春畫興未減,緊接著又畫了兩幅人物畫。其中一幅陶淵明題材的作品是我至今的最愛。“倚杖柴門外,一身歸去來”。畫麵上,陶淵明倦鳥歸來,栩栩如生的形象躍然於我們麵前,先生雙手緊握一根竹竿,坦然休憩於山石上,有傲菊相伴簇擁,生動富態的臉上自信充實。他麵帶微笑、神情自若、眺望南山、怡然自得,一副超然於人世、物我兩忘的隱士形象令人神往。

這些年來,我一直帶著這幅陶淵明題材的畫作從不離身,走到哪裏相伴到哪裏,從中汲取人生的營養和心靈追求,慰藉時常撞傷的心。

雷春啊,你給我的心留下了永遠的撫慰和痛楚。

1987年五一節,難得一天寬鬆自由的日子。我特意請雷春、高其曾先生來家裏做客。一個十分安靜的環境,大家邊喝茶,邊聊天,邊畫畫,不時拈小酒一杯助興。雷春興致很好,一邊作畫,一邊聊天,其中談到他曾經幾次陪同方毅在金昌礦區一起作畫交流的情景。我聽了十分高興。這也是雷春人生美好的經曆和記憶。我的兩個孩子圍在畫桌旁邊認真看雷春作畫,那種情景被我用相機拍了下來,至今收藏在家庭影集裏麵,成為我們永恒友誼的印記,像酒、像山、像清泉、像天上的白雲、像一隻時常牽動我記憶神經的手,是我心裏一塊悠遠疼痛的夢。

可惜,我手大,那天雷春畫的一些好作品,後來都被別人拿走了,想起來,心裏隱隱作痛。我以後也從雷春跟前幫別人要過不少畫。好畫流於朋友之手,也是一件好事。今天,很多擁有雷春畫作的人們欣賞作品的時候,我想,他們的心也會痛的,一個不該早逝的生命蹂躪人的懷念之心。這種藝術和精神戳痛人心的現象,綿遠而永無盡頭。

雷春調任隴南地區群眾藝術館工作之後,我們見麵的日子多了起來,時常在一起聚會。最讓我記憶猶新的是,雷春當館長後,念叨單位的許多雜事忙得他畫不成畫,有開不完的會,就連單位大門口的衛生也要他自己打掃。他有時還要拉架子車幹一些女同誌幹不了的活。當然,還有許多工作和生活瑣事糾纏他。說完了這些,他自己先笑得不亦樂乎。他的絮叨裏麵除了快樂,也有許多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