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幸虧恩兄在此,否則一命休矣。”
李金梅說:“是呀,若不是段大人懲治淫賊,後果不堪設想。”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李金梅衝台下叫道:“各位看官,今天出了點意外停演,明晚大家憑今天的票再請光臨吧。”
觀眾邊往外走邊議論:“咳,今晚沒看完正經戲,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一出鬧劇倒也精彩。”
“那醉鬼色膽包天,雖然占了點便宜,但吃四十警棍加隻斷手,這風流豔福可享不得呀!”
“活該!活該!”眾人一哄而散。
過了幾日,段芝貴對楊翠喜說,有幾個故人要見她。翠喜問是誰?段芝貴神秘兮兮地笑道:“到時你就知道了,反正必有你的好處。”
兩人驅車來到租界一座大宅院,假山池塘、涼亭暖閣、草坪花圃,一應俱全。中間是座三層紅磚洋樓。
走進洋樓客廳,翠喜一眼就看到負手而立、欣賞牆上油畫的袁世凱,急趨前喚道:“老爺。”
段芝貴說:“稟義父,楊姑娘來了,孩兒告退。”
“唔,你去吧。”袁世凱轉過身來。楊翠喜見段芝貴已走,撲向袁世凱:“老爺,想煞奴婢了。”
袁世凱順勢將她摟在懷裏,吻著她的香腮,笑道:“本督也想念你啊!現在你唱戲出了大名,恭喜你。”
“老爺過獎。想不到咱分離一年多,您還記掛著奴婢。”
袁世凱正色道:“你本是我的愛姬,是你一心求去,雖兩下分開,但情根未斷。對你豈有不關懷之理。”
“謝老爺。”
“你和段芝貴穿園而來,認為此宅如何?”
“花木明秀,屋宇精潔。”
“你喜歡嗎?”
“那還用說!喜歡又怎樣?我不過是個戲子而已。如此幽美的院宅,不修上幾輩子,哪有福氣住哇!”
袁世凱慷慨地說:“本督送你了。”
“老爺,這是真的?”
“本督為你從長計議,不但要為你物色一位才貌雙全的金龜婿,還要把宅院、管家、丫鬟、廚師、車夫、花匠等十餘人一並贈予你作嫁妝。”
楊翠喜心中暗喜,哎呀,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這不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嗎?“一切任憑老爺做主。”
袁世凱鼓掌三下,春蘭、夏荷、秋菊、冬梅笑吟吟地步出內室,走到翠喜麵前環拜:“奴婢參見小姐。”
楊翠喜一時手足無措,忙站起身,說:“哎呀,快起來,快起來。你們這是幹啥呀?”
四奴婢仍俯伏在地。袁世凱將翠喜按在椅子上,笑道:“你隻管坐著,現在你是主子,她們是奴婢,天牌壓地牌,主子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奴婢的跪拜。”
楊翠喜點頭:“也罷!你們都起來吧。”
“謝小姐。”
袁世凱對四婢麵孔一板,厲聲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你們全都給我聽好了:侍候小姐,不許怠慢,莫再糾纏往日的恩恩怨怨。誰若敢暗中搗鬼,被本督知道,馬上賜她三尺白綾。爾等要謹守本分,以求主仆相安。”
“奴婢遵命。”
袁世凱揮手令四婢退下,楊翠喜縱身入懷。摟住袁世凱的脖子,臉上掛著兩行晶瑩的淚珠,哭泣道:“老爺不但為奴婢報了積怨,又厚贈美宅。奴婢縱然肝腦塗地,也難酬老爺的恩重如山。從今以後這兒就是您的離宮別館,我願與老爺顛鸞倒鳳,魚水交歡。”
袁世凱將楊翠喜用力一抱,走向內室。
第四章 廉吏汙吏
清廷自1901年與列強簽訂了不平等的《辛醜條約》後,為了支付巨額賠款,對民眾的壓榨更加殘酷,人民的反抗也更加激烈,直隸省的起義者,鮮明地舉起了“掃清滅洋”的大旗。
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統治地位,以達到“皇權永固”的企圖,慈禧太後在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玩弄預備立憲的騙局,第一步就是改革官製,削弱地方督撫的權力,把最有勢力的直隸總督袁世凱和湖廣總督張之洞召回北京,授予軍機大臣的虛名。
朝廷所耍這套外示優崇、內實削奪的伎倆,豈能瞞得過官場老油條張之洞和袁世凱。年近古稀並無野心的張之洞奉詔進京,授大學士、軍機大臣,安享晚年尊榮就已滿足了。袁世凱則不然,他才四十七八歲,是一個政治家最年富力強的黃金時段,他要積蓄能量,當一飛衝天的神龍。於是一方麵以患病養屙為由,拒不奉詔,仍然賴在天津;另一方麵趁慈禧太後壽辰,進貢厚禮:玄狐大衣兩襲,伽楠香木鑲寶石珠鳳兩枝,一人高的珊瑚一座,旗妝大梁頭橫簪一枝。為此,貪財愛寶的慈禧對袁世凱更加寵信,也就不予計較,放他一馬了。
年底,慈禧要將東北改為行省治,命慶親王奕劻長子,時任農工商部尚書、賞頭品頂戴加貝子銜的載振出關考察。
一直窺測朝廷風向的袁世凱得知此事後喜不自勝,忙把義子段芝貴叫來,麵授機宜。段芝貴諾諾連聲,領命而去。
袁世凱身為梟雄,為了擴大勢力,遍結關係網。巴結上司,籠絡同僚和部屬。除了贈官、贈金、贈美外,最常用的兩種手段,便是結拜幹親和締結姻親。遇到可資利用的人,先敘年齒,隨即提出要結為“異姓骨肉”,長者為父為兄,幼者為弟為子。對方見他權重位顯,樂得結交,無不欣然應允,段芝貴就是典型的例子。善於投機鑽營的段芝貴,曾每天早晚去給袁世凱跪請兩次安,並諂媚道:“生我者父母,栽培我者袁公也,二者情誼相當。若不嫌棄,小的願拜膝下為子。”
袁世凱嗬嗬一笑,受了他三拜三叩,收了這個僅小自己十一歲的部屬為義子。段芝貴對“義父”比對自己的親爹還殷勤恭敬。同僚不屑於他的為人,鄙稱他為小段。他的族侄段祺瑞才高骨傲,而被尊稱為大段。一大一小,人格高低立見矣。
袁世凱有子女三十二人,兒子娶媳,女兒出嫁,所擇婚配盡是顯貴之家,使得袁世凱的家族勢力更加龐大。說來也巧,欽差正好是比他小十七歲的義弟載振。
載振在段芝貴的陪同下,出了京城,興衝衝地趕往天津。抵津後,段芝貴先把他領到裝潢富麗、專門接待欽差和王侯公卿的高級驛館。放下行李後,便直奔總督府而去。
袁世凱佇立在府衙門口迎接,見到久未謀麵的義弟,樂得眉開眼笑,忙殷勤地把他請到正廳奉茶。略略寒暄幾句,袁世凱對載振說:“拜讀了賢弟的大作《英軺日記》後,獲益匪淺。各國的政治、律令、典章、商務、學院、工藝等,頗可為吾國借鑒。此著利在當今,功在千秋啊!”
聽了義兄的恭維,載振有點不好意思,遜謝道:“兄長過譽,倒叫小弟惶恐了。”
原來,這部冠以載振大名,實際由隨行參讚唐文治捉刀的《英軺日記》,共四冊十二卷,詳記了載振在英國作為大清專使慶賀英皇加冕典禮的活動情況,還有遊曆歐美的見聞,介紹了西洋先進的工業文明。上海文明書局印製發行後,極受讀者歡迎。
段芝貴諂媚地吹捧比自己還小六歲的載振:“義叔實乃少有的宗室才俊,文能著述,武能騎射,百年難得一遇啊!”
載振慌忙搖手:“過獎!過獎!”
說話間,管家已在花廳排上酒宴,主賓相遜入座。
三人大快朵頤,推杯換盞,談笑甚歡。載振夾起一根紅燒海參送入口中,稱讚道:“貴府廚師手藝不錯,這海參頗有滋味。”
段芝貴炫耀地說:“義父家私富厚,擁有良田四萬畝。票號、當鋪,從河南一直開到了天津、保定。平時用餐水陸俱陳,食前方丈。此番為款待義叔,宴席當然就更講究了。”
載振道:“世交至誼,何必儀文隆重。今日之筵,十分豐盛。比起朝廷滿漢全席,亦不遑多讓。千金一饌,足見慰亭兄情意綢繆。”
袁世凱搖頭道:“豈敢!豈敢!任他公侯將相,怎敵皇家富貴。”
“說得是!”段芝貴插嘴道,“聽說慶王府積財萬萬,每年的費用,就需三十餘萬兩白銀呢。”
載振忙掩飾道:“哪裏!哪裏!父王澹泊如水,常叮囑兒孫操守‘四留’之訓,即‘留有餘不盡之祿以還朝廷,留有餘不盡之財以遺百姓,留有餘不盡之巧以還造化,留有餘不盡之書以遺子孫’。我就根據此訓名其別墅為‘樂有餘堂’。再說了,大有大的難處。寒邸並不似傳言的那般有錢,常把古玩、字畫、玉器等委托洋行拍賣哩。”
袁世凱瞪了段芝貴一眼,段芝貴會意,賠笑道:“小侄失言,義叔莫怪,我自罰三杯。”說著抓起酒壺,便欲斟酒。
載振忙按住道:“且慢,酒倒不必罰了,請我看場戲吧。”
“看戲?那好辦。說吧,京昆評梆,由您挑!小侄樂於作東。”
“聽說梆子女伶楊翠喜號稱‘花魁仙子’,舞步搖落天上月,歌喉婉轉傾人城。我思慕已久,卻緣慳一麵……”
段芝貴不等他說完,便笑道:“這有何難,明天小侄就陪義叔前往天仙茶園尋仙子去。”
袁世凱點頭道:“京師演戲極盛,處處歌台舞榭,時時醉月評花。聽說諸王中數肅親王善耆戲癮最大,我聽他唱過一段《捉放曹》,字正腔圓,頗有韻味。”
載振拍案道:“可不是!近來他在紅豆館主溥侗的幫助下,成立了自己的戲班子。這下可熱鬧了,肅王府隻要不是國忌,無一日不是鑼鼓喧天,笙歌徹夜,是北京唱戲最多的地方。不料樂極生悲,沒唱多少日子,就把他的四福晉張佳氏給生生唱死了,享年才三十五歲。”
袁世凱詫異道:“這就怪了,唱戲怎麼可能把人給唱死呢?”
“唉,說來話長。肅親王的四福晉張佳氏,原是從京郊買來的丫頭,叫蘭姑娘。當丫頭時就被肅親王的兒子奸汙,十五歲被收房後經常大肚子懷胎,每隔一年便生一個。她共懷十一胎,生下十胎。懷最後一胎時,見王府唱戲熱鬧,從小就愛唱曲的她也想登台一展歌喉,嫌腹中累贅,便吃打胎藥。不料孩子死在肚中,她也跟著一命嗚呼,你說可憐不可憐?”
袁世凱歎息:“真是紅顏薄命,一輩子沒享到福。”
段芝貴插嘴:“肅親王英武過人,曾空手奪過洋人的槍。出任工巡總局管理事務大臣時,銳意革新,整修了王府井大街。任民政部尚書時,對建立北京警察製度及市政管理都有貢獻。此人雖有才幹,卻常常犯傻。因肅親王府在庚子之亂中被洋人燒毀,朝廷為了補償他,任命他為崇文門總管,規定上繳稅款十二萬兩。他上任伊始,便大刀闊斧整頓官吏,嚴禁貪汙受賄。不到一年,崇文門收納的稅金扣除支出外,盈餘六十萬兩。肅親王全額上繳國庫,沒過多久,他就被彈劾罷免。當然了,皇親貴胄嘛,很快又被起用了,口碑還不錯。”
載振憤然道:“父王數任崇文門總管,並沒落下什麼錢。他這麼做,不是跟我父王對著幹嗎?等於向世人表白,他肅親王是清官廉吏,慶親王是貪官汙吏。仔細算來他年長我十歲,我看他還沒成人。”
袁世凱勸解道:“賢弟不必氣惱,水至清則無魚,像他那樣特立獨行,光弄些小聰明,鬧點空義氣,哪能在官場久混。咱不提掃興的事,飯後我請賢弟看戲。”
第五章 戲裏戲外
酒足飯飽,載振在袁世凱、段芝貴的陪同下,來到設在總督府後院的戲樓——崇恩堂。
戲樓寬敞華麗,頂端掛著玉蘭花型的大吊燈。三麵高處有走馬廊,站滿護衛兵丁。戲台上鋪著紅氍毹,數十張堆著水果點心的八仙桌椅排列得既疏朗又緊湊,除了前麵正中最好的幾個座位虛席以待,其餘的都密密麻麻地坐滿了袁府宅眷。她們或閑聊,或嗑瓜子,興致極高。樓廳青磚鋪地,牆外有磚砌的灶口燒地爐,熱氣順著煙道直通地下,外麵燃灶,樓內取暖。載振一進入戲樓,便覺得溫暖如春,脫了外套。段芝貴忙接過順手交給仆人。賓主落座後,丫鬟奉上熱茶後侍立牆邊。
載振打量四周,稱讚道:“好!好!好!這戲樓造得精致氣派,地爐也設計得巧妙。”
袁世凱笑道:“還行吧!我這戲樓和地爐都是仿照天津首富石元仕家的格局修建的。”
開場鑼鼓響了,紫絨帷幕徐徐拉開。首先登場的是老生郭寶臣(元元紅)的《摘星樓》,嗓音圓潤宏亮,韻味清醇。接著出場的是花旦侯俊山(十三旦),反串武生戲《八大錘》,威猛穩健。第三個上場的是花旦田際雲(想九霄,一作響九霄)的《梅龍鎮》,扮相俊俏,唱腔滿宮滿調,響遏行雲。人們大呼過癮,掌聲不斷。趁演員上下場的機會,載振伸出拇指對袁世凱誇道:“今天梆子戲可謂群英會了,據小弟所知,元元紅、十三旦、想九霄都是內廷供奉,侍候皇上、老佛爺的。慰亭兄將這幾位大名鼎鼎的角兒全部請來,真是費心了。”
“應該的,俗伶庸優怎能入賢弟法眼呢!”
壓大軸的楊翠喜登台了,飾演《寶蓮燈》中的三聖母。樂曲聲起,幕內一句“華山修煉春複秋……”清脆絕倫,令人蕩氣回腸。隨即一挑簾、一亮相,一位滿頭珠翠、身披蟬翼薄紗的麗人蓮步姍姍,如輕雲出岫,飄到台前。人們大聲叫好,給她一個碰頭彩。楊翠喜接唱:
白雲青鬆做伴儔。
山間時有惡瘴起,
萬物為此皺眉頭。
(白)雲消霧散,春滿人間,好一派麗景也!
載振忍不住大叫一聲:“好!”
全場亦喝彩:“好!”
楊翠喜心中得意,表演愈發起勁,邊向台下拋媚眼,邊演唱:
你聽那林中柝柝樵聲遠,
再看那幾處茅舍起炊煙。
阡陌間耕桑人男女相伴,
惹得我清淨心頓起波瀾!
擁有“花魁仙子”美譽的楊翠喜果非浪得虛名,豔比春霞,麗如秋月。唱腔剛柔相濟,珠圓玉潤,酣暢淋漓地表達了一位神女向往人間幸福,對心儀男子的款款深情。
載振看得神迷目蕩,如癡如醉。那垂涎三尺的醜態映入袁世凱和段芝貴眼中,兩人會心地一笑。
曲終人散,袁氏家眷爭先恐後地向門外擁去,袁、段仍陪載振坐著閑嘮。載振對袁世凱和段芝貴稱讚道:“好個絕色坤伶,果真風情萬種。一字字香濃玉暖,一聲聲魂蕩腸回,令人大飽眼福。她不是本地人吧?”
段芝貴忙答:“這楊伶祖籍直隸北通州,來到天津學唱梆子,一舉成名。”
“都說北地芳脂,不敵南都媚黛。我結識的江南名妓也多了,但這位毫不遜色。我看她如花解語,似蘭斯馨,真乃天仙化人也。”
袁世凱微笑道:“看來賢弟對楊伶十分賞識嘍?”
“何止是賞識!小弟已是滿心傾慕,神魂顛倒了!”
“若讓此女陪伴賢弟,意下如何?”
載振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半信半疑地問:“兄長方才說什麼?”
“若讓此女陪伴賢弟,意下如何?”
段芝貴在一旁開起玩笑來:“義叔納了花魁,以後看戲再也不用上戲院啦。”
載振愣愣怔怔,喃喃道:“竟有這等好事,我不是做夢吧?”
袁世凱向段芝貴示意,段芝貴見幾個女仆收拾桌椅,便湊近載振咬了一陣耳朵。
袁世凱斬釘截鐵地說:“賢弟勿疑,一切俱已安排妥當,我也不虛留你了。”
載振樂得手舞足蹈地狂笑:“哈哈,慰亭兄如此仗義,小弟感激不盡,日後願效犬馬之勞。”
“言重了!言重了!你我兄弟之間,何必客氣。才子配佳人嘛。”袁世凱又曖昧地一笑,吟道,“誤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雲想,匆匆忘卻仙模樣。春宵花月休成謊,良緣到手難推讓,準備著身赴高唐。”
載振一聽就知道他念的是昆劇《桃花扇》中第五出《訪翠》中的幾句唱詞,當然明白是什麼意思,歡喜無限。一時語塞,唯有嘻嘻傻笑而已。
袁世凱喝道:“來人!”
遠遠侍立的管家忙趨前問道:“大人有何吩咐?”
“備轎護送振貝子回驛館。”
“遵命。”
載振急阻:“夜色已深,不要麻煩了。小弟認識路,賜一快馬即可。”
袁世凱大笑:“嗬嗬嗬,俺真是老糊塗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嘛!依你就是。”隨即命段芝貴速備良駿三匹,驍將兩名,護送載振回館。
第六章 美人美宅
載振回到驛館,發現自己的住處已被布置得花團錦簇,屋簷下掛著彩絹花燈,客廳宣德銅爐中焚著瑞腦奇香,紫楠桌上燃著龍鳳喜燭,紅木雕花大床上鋪列鴛衾象枕。正在且驚且喜之際,忽聽驛館外鼓樂齊作,鞭炮聲喧,段芝貴滿麵笑容地奔進來說:“義叔,新人到了,快去迎接。”
載振二話不說,搶步出房,見大門口已站滿看熱鬧的人。六名樂手吹著《百鳥朝鳳》的喜慶曲子,兩名驛館差役放著鞭炮,四名披紅的轎夫抬著一頂垂掛流蘇的官轎遠遠走來,四名手執大紅紗燈的美婢傍轎而行。
轎子一直抬到堂屋前方停下,載振上前撩開轎簾,將盛妝嚴飾,鳳冠霞帔的楊翠喜扶下了轎。四目相對之時,楊翠喜含羞一笑,載振頓覺身子酥麻了半邊,四周響起一片喝彩聲:“喲,好水靈的姑娘,看得人眼花。”
“咦,這不是唱梆子戲的楊翠喜嗎?不愧為‘花魁仙子’。”
“簡直就是西施再現,嫦娥下凡啊!”
載振樂嗬嗬地攙扶翠喜走進寢室,指著床沿說:“姑娘請稍等,我去去就來。”
“殿下請便。”
此時段芝貴已取出銀兩,打發了眾轎夫、樂手、差役等,人們謝賞後一哄而散。
載振來到客廳,滿心喜悅地衝段芝貴抱拳道:“多謝賢侄幫忙。”
段芝貴忙單膝跪下,雙手托住載振的手臂連聲說:“使不得!使不得!小侄怎敢受義叔的禮,小侄還有話要講。”
載振道:“快起來!快起來!有話請講,坐。”
兩人隔桌而坐。芝貴從袖中取出一個大紅信封奉上,說:“慶王爺壽辰在即,義父備下十萬兩銀票和舉薦的官員名單,請義叔轉呈慶王爺。一處花園宅院是贈給義叔的,伏乞鑒納。”
載振接過信封,抽出仔細觀看,原來是一張銀票、一張房契、一張寫著請求安排職務的名單。名單上列著:東三省總督:徐世昌,奉天巡撫:唐紹儀,吉林巡撫:朱家寶,黑龍江巡撫:段芝貴。載振暗忖:這袁世凱胃口真大,真會做交易,這四人中,不是他的盟兄幹兒,便是心腹部屬。花十萬兩銀子、一處宅院、一個美女,便把東三省的地盤全占了。
段芝貴見他沉吟不語,催促道:“千金一刻,可不要讓美人兒獨自向隅啊。義父還等著小侄回話哩。”
載振忽又轉念一想:世上絕無不求回報的賄賂,袁世凱獻國色、貢巨金、贈房產,下了這麼大的本錢,自然指望厚利。投桃報李,我豈能不付出代價?他的心理防線瞬間崩潰,微笑道:“這筆厚禮我收下了,請代我向你義父道謝。所托之事,待我稟報父王,估計沒問題,請他放心就是。”
段芝貴喜不自勝,忙站起身作揖道:“好!好!小侄告辭,明日中午再來拜訪。”
載振送走了段芝貴,急急返回住處,插上門閂,走進寢室一看,那楊翠喜早已卸了妝飾,脫去外衣,輕紗裹體,酥胸微露,半臥半坐在床榻上。
載振忙坐到床邊,說:“不好意思,讓姑娘久等,抱歉,抱歉!”翠喜也不答話,伸出一雙雪白粉嫩的玉臂,便來勾住載振脖頸。載振大喜,先在其丹唇接了一吻,兩人相擁倒在床上。
次日上午,段芝貴來到館驛先向二人道喜問安。略略寒暄幾句後,段芝貴對載振說:“館驛人多口雜,小侄奉義父之命,請二位今日喬遷新府。車已備好,請吧。”
所謂的“新府”,即袁世凱贈翠喜之宅第,當作兩人的愛巢。載振在段芝貴、翠喜陪伴下,前後左右瀏覽了一遍,見該宅寬敞幽靜,占地頗廣。中間是座漂亮洋氣的紅樓,右側有十來間平房,供十幾個仆傭居住,相當滿意。問了丫鬟的名字後,更是拍案叫絕,對翠喜說:“妙!妙!春蘭、夏荷、秋菊、冬梅,四季名花俱備,你不愧為‘花魁仙子’!”
載振金屋藏嬌,著實感激義兄袁世凱。出關考察後,回到北京複命,受到慈禧嘉獎,並給假一個月。
第七章 父貪子貪
“混蛋,我看你色迷心竅。十萬兩銀子,便要買四個督撫要職,姓袁的也太小看俺老慶了。”
北京慶王府奕劻書房內,載振垂首而立。年近古稀的奕劻氣得手腳顫抖,狠狠地將銀票和名單摔向載振的臉。
載振撿起銀票,把名單放在桌上,又對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的老父說:“阿瑪,您老人家消消氣,兒子有話要講。”
奕劻瞪眼道:“甭講了,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你知不知道,吳祿貞本來就是有聲望的軍人,得到第六鎮統製還花了兩萬兩銀,楊士驤做山東巡撫,送銀十萬兩。老袁有的是錢,以前隻認得榮祿,瞧不起你老子。李蓮英母喪,他贈四十萬兩。如今拿這區區十萬兩白銀,伸手就要四個官職,打發叫花子呀?心也太黑了!”
“阿瑪言重了,袁慰亭不是這意思。”
“我不管!你把這銀票、名單、還有那宅子、婊子,統統退給他!”奕劻抬腳便走。
“阿瑪!”載振急了,忙拽住父親衣袖,雙膝跪倒,說,“請阿瑪再聽孩兒一言,倘無道理,再退不遲。”
“講!”
“老袁這十萬銀,指明說是給您老人家的壽禮,他所開列要官的名單,隻是投石問路。俗話道:不見兔子不撒鷹。倘若阿瑪不允,他也就不出血了。倘若批了下來,老於世故的他,必有報效。當初您入值軍機的風聲剛傳出去,他立即奉上十萬兩白銀。打那以後,冰敬、炭敬、節規、年規、阿瑪和母親的生日、諸弟完婚、諸妹出閣,甚至孫兒的滿月周歲,無不悉由老袁預為安排,不費王府一分一厘。如今他手握重兵,朝廷亦忌憚三分。此事若依了他,孩兒保證他將饋贈巨金。如果他敢耍賴皮,不懂規矩,再拿了那幾個官職不遲。請阿瑪三思。”
奕劻貪鄙成性,賣官鬻爵,細大不捐,朝野盡知。穢聲醜行,引起人們強烈不滿,譏諷他所執掌的軍機處為“慶記地皮公司”。沉吟半晌,奕劻點頭道:“嗯,你說得確有幾分道理,姑且答應他,隻是尚需時日而已。”忽一拍腦袋,說,“喲,此事不好辦,皇上已內定了東三省督撫人選。
載振冷哼道:“皇上算老幾?一個傀儡而已。隻要阿瑪到老佛爺那裏去遊說,還不是十拿九穩。”
“我去試試看。”
“孩兒告退。”
“且慢,”奕劻恬臉道,“那楊翠喜既稱‘花魁仙子’,必有幾分姿色。你把她帶來王府,讓阿瑪也飽飽眼福。”
“行!隻要阿瑪喜歡,兒子讓她多多陪伴王阿瑪。”
“阿瑪若看中她,必有賞賜,你可暫時回避。”
“遵命。”
得到父王的允諾,次日一早,載振就去了天津。見了袁世凱,來不及寒暄,便滿麵春風地表功道:“小弟不辱使命,父王已應允了,請兄長靜候佳音。”
“嗬嗬,我就知道嘛,慶王爺最重情義,不會駁我的麵子的。賢弟辛苦了,這三萬兩銀子,給賢弟天津零花。”
載振接過銀票往衣袖中一塞:”愧領!愧領!小弟還有事,告辭。”
袁世凱調侃道:“賢弟既是新婚,又是久別,急著要夫妻團聚,愚兄就不耽誤你了。”
“取笑!取笑!”
兩人拱手道別,袁世凱看著載振匆匆離去的背影,嘴角掠過一絲得意的黠笑。
雖然搬進典雅舒適的花園樓房,過著錦衣玉食的富貴生活,但翠喜一點也不開心。載振僅跟她相伴兩天便一去不返。孤獨像無邊的黑夜,把她緊緊包圍。她不由得懷念起粉墨生涯來,演戲雖然辛苦,但樂在其中。觀眾的歡呼和掌聲令她無比陶醉。而現在,自己就像關在籠中的金絲鳥,插翅難飛。更令她煩惱的是,已有四個妻妾的載振會不會始亂終棄呢?麵對山珍海味,竟難以下咽。躺在錦繡衾中,也難以入眠。
當載振急吼吼地叩開大門,來到小樓,見到翠喜時,發現她竟憔悴了許多,握住她的柔荑,心疼地問:“翠喜,你瘦多了,莫非害了相思病?”
翠喜噘嘴道:“哼!”不顧丫鬟在旁見笑,“哇”地一聲便哭了起來。
載振忙取出絲帕替她拭去眼淚,勸慰道:“快別傷心了,若不是皇命在身,我怎舍得離開你?這段時間,委屈你獨守空房,我一定好好補償你?”丫鬟見狀,馬上知趣地離開了。
載振掩上房門,將翠喜攔腰一抱,扔上了床,同效於飛之樂。雲雨已畢,載振右手勾著翠喜的粉頸,試探道:“翠喜,父王聽說咱倆成親後,很想見見你,不知你是否願意見他?”
“當然願意見啦!老人家少不了會給我見麵禮吧?”
“見麵禮是少不了的,隻是——”
“隻是什麼?”
“隻怕他——”
“他怎麼啦,難道吃了我不成?”
“吃了你倒不會,隻怕他見色起意,玷辱你的清白。”
“那又怎樣?不談這些了,到時再說吧!”
載振嘴角浮出鄙夷的冷笑,鬆開了手,心想:好個賤人,竟這般貪財,不知廉恥!
次日一早,載振便攜翠喜驅車前往北京,徑直來到慶王府奕劻寢室。見了奕劻,雙雙叩拜行禮。
奕劻命二人平身,對翠喜說:“你與我兒成親,本王未曾道喜。區區五千兩銀子,賞給賢媳添妝。”
翠喜捧著銀票,低頭欠身,嗲嗲地說:“多謝父王厚賜,兒媳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啊!”
奕劻雖年近古稀,須發皆白,但見她櫻唇微綻,桃靨生渦,媚致橫流,幾乎不能自持,一雙渾濁的三角眼死死盯住麗人。翠喜“撲哧”一笑,奕劻方收回目光,擺手道:“別客氣,微物何足掛齒。”
載振不失時機地說:“阿瑪,孩兒有事,先行告退。”
“好!你去吧。”
載振吩咐翠喜:“翠喜,你在此陪伴阿瑪,可不要任情率性,惹老人家生氣喲!”
楊翠喜一語雙關地說:“放心吧,我對父王恭順還來不及,怎會讓他生氣呢?”
“這就好!這就好!我走了。”載振推門而出,回身又把門掩上,心中暗罵:“呸!一對狗男女,死不要臉!”
奕劻走近楊翠喜,抓住她的手,咧開缺了門牙的大嘴,淫笑道:“花魁仙子,讓咱倆在這世外桃源,且做一雙神仙美眷吧……”
新年一過,東北改設行省,朝廷所委任的東三省督撫,正如袁黨所企盼的,絲毫不差。眾人齊聚袁府,彈冠相慶,舉杯歡呼。
袁世凱說:“諸君如願以償,慶王之恩不可不酬。今年是他七十大壽,諸位需饋以厚禮才是。”
“這個自然,忘恩負義,乃小人行徑也!不知我等應送多少?”
袁世凱說了一個數字,眾人連聲答應。
二月二十九日,是奕劻的七旬大慶,近支宗室和蒙古在京王公及滿朝文武大臣,無不備禮前往北京西城定府大街的慶王府祝壽。一進朱紅大門,頓感氣勢宏偉,廳殿台閣,崢嶸軒峻;山石樹木,蔥蔚洇潤。五大院落中有房屋近千間,並新建了戲樓和萬字樓。正殿銀安殿懸燈結彩,壁上高掛慈禧太後手書的燙金“壽”字。紫檀長案上陳列著光緒帝曆年賞賜的詔書、古劍、端硯、金壽星、玉如意、翡翠瓶、銀唾盂、珊瑚朝珠、寶石帽頂等,一片珠光寶氣。
奕劻端坐在虎皮太師椅上,身旁簇擁著三個英俊的王子,十二個靚麗的格格。開始拜壽了,銀安殿外鞭炮驚天動地,太監、仆役紛紛打開鳥籠放生,來賓分班向壽星行禮,高呼:“敬祝慶王爺七十華誕,願王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奕劻笑容滿麵,連連拱手答禮。
拜壽完畢,王府舉辦盛大的宴會,設席百餘桌,款待親友來賓。
午宴後,賓主齊集戲樓看堂會演出,開鑼戲是《天官賜福》,隨即各路名家輪番獻藝,有號稱“伶王”譚鑫培的《定軍山》、武生俞菊笙的《豔陽樓》、武生楊小樓的《安天會》等,還有一些坤旦演出了《鴻鸞禧》、《鳳還巢》、《虹橋贈珠》等喜慶劇目。
那一天,賓主盡歡而散。一日費用不下萬金,全由袁世凱買單。當然了,最高興的還數老壽星奕劻,重金聘請的名伶大都為內廷供奉,這一場轟轟烈烈的慶壽排場不亞於慈禧和光緒的“萬壽節”。不但場麵、情麵、臉麵均已掙足,而且未掏半文私囊。送來的壽禮堆積如山,折銀足有上千萬兩。他收到平生最厚重的禮物——六十萬兩的銀票一張,所附的禮單上列著:東三省總督徐世昌,三十萬兩;奉天巡撫唐紹儀,十萬兩;吉林巡撫朱家寶,十萬兩;黑龍江巡撫段芝貴,十萬兩。老頭撫摸銀票良久,方把它鎖進密室鐵箱中,心想:我兒確有見識,當初若不肯援手,今日焉有巨金奉上?這幫人實誠夠意思,果真知恩圖報。
第八章 賭場官場
慶王借做壽為名,行索賄之實,撈得盆滿缽滿、大肆鋪張的新聞傳出後,成為京津一帶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翠喜聽說後,芳心竊喜,心想載振若來天津,定會給她買上許多珍貴首飾和華美衣物。
載振來了,翠喜興衝衝出迎。發現他神情委頓,大有不豫之色,不禁暗自詫異。
兩人坐下敘話,翠喜單刀直入地問:“聽說慶王過七十大壽,滿朝文武爭相送禮,殿下可曾分潤?”
載振歎道:“咳,別提了,老頭子是吝嗇鬼、鐵公雞。每年的節禮、年禮、壽禮的禮單全部鎖進密室,除了他本人和額娘、總管可以細閱,任何人,包括他的幾位側福晉、我們兄弟三人均不準染指。此番收到的禮物較常年更豐盛,我們卻難分一杯羹,你說氣不氣人?”
翠喜撇嘴道:“殿下不必氣惱,不是我挑撥您父子的關係,令尊的貪贓枉法,早已是打開窗戶吹喇叭——名聲在外了。有人說:‘醇王奕譞之貪黷,遠比恭王為甚;而慶王奕劻之貪黷,又十倍於醇王。’我曾看見過石印畫報上的一幅肖像:一個老頭,頭戴雙眼花翎官帽,戴著大眼鏡,身著袍褂朝珠,手拿竹耙,在地上摟元寶。邊上是五個大字:‘慶親王奕劻’。這些情況你可知曉?”
“怎麼不知曉?老頭雖為此氣掉了半條老命,但秉性難改,有啥辦法呢?”
“聽說新任東三省督撫送銀六十萬兩,您少說也該分上個十萬二十萬,不料令尊竟連禮單都不讓您過目,也太慳嗇了。這也難怪,凡見錢眼開的大貪之人,必為視財如命的大吝之人。他眼睛裏隻有金錢,沒有親情。也罷!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咱既然指望不上老子,何不自己掙?我倒有個生財之道,雖不登大雅之堂,但來錢容易來錢快,並包賺不賠。就在咱後園東北角,蓋座新房,環境布置務求美觀,再添幾名廚師、仆役,便可開張營業了。”
“你是說開設賭場?”
“對呀!咱們可以從每場賭局中抽頭,這比經商做買賣強多了,永無虧本之虞。最主要的是令尊極受老佛爺寵信,在朝中炙手可熱,殿下也是聲勢顯赫的一品大臣。以新任東三省督撫為例,但得慶王父子垂青,無不立躋顯要。這消息傳得比風還快,凡想走後門、爬窗戶、拉關係、謀美差的人,削尖了腦袋也會鑽了來。咱正好借這股東風,拉大旗作虎皮,在天津設立賭場。賭錢最會上癮,沒聽人挖苦那些賭徒嗎?什麼一心贏錢,兩眼熬紅,三餐無味,四肢無力,五業荒廢,六親不認,七竅生煙,八方借債,九陷泥潭,十成災難……”
“哇,你太聰明啦!”載振摟住翠喜一陣狂吻。
“還有,咱要借助鍾馗打小鬼,借助洋人壓官府。”
“我明白了。別看朝廷整日價高喊禁賭禁煙,實際上是蛤蟆掛鈴鐺——吵得歡。我仗著老爺子的威風,官府雖不敢把我怎麼樣,卻也挺鬧心的。請兩個洋人當經理,看誰還敢來查來搜!哼,別說官府,連老佛爺都怵洋人。”
翠喜笑咧咧地說:“如果遇到肯出大賭注的人,我也不怕拋頭露麵,可以親自接待嘛!”
“太好了!咱這賭場肯定生意興隆,財源滾滾。賭客既有買官升官的機會,又能飽覽花魁仙子的美色,那些王孫公子、富商巨賈不擠得打破頭才怪哩!再說了,你也是開過花的人,沒必要三貞九烈,守身如玉嘛。我們滿人開通,不比漢人迂腐,向來不計較房幃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