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牡丹花上的餃子(1 / 1)

心情

作者:肖複興

四十年前,1971年,我在北大荒。那時候,還叫生產建設兵團。我被臨時調到六師師部宣傳隊創作節目。春節前,宣傳隊放假,隊裏的知青都早早回各自的團或連裏去過年了。我因一點事情耽誤了,想在年三十晚上吃年夜飯前趕回我所在的大興島的二連,不耽誤大年夜的餃子就成了。我在那裏已經呆了三年了,乘同一列火車來的同學都在那裏,那裏的老鄉也都熟,便把那裏當成自己的家。好在那裏離師部隻有40裏,不遠,過七星河就是,乘公交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便胸有成竹。

誰想到年三十天沒亮就把我凍醒了,開始以為偌大的宿舍就我一人,屋子太曠,要不就是爐子滅了的緣故。起來一看,爐子裏的火燒得挺好,望窗外一瞧,才知道大雪封門,刮起了大煙泡,漫天皆白,難怪再旺的爐火也抵擋不住寒氣逼人。心想糟了,這麼冷的天,這麼大的雪,去大興島的車還能開嗎?但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去了汽車站。那裏的人抱著火爐子正在喝小酒,頭也沒抬,說:“還惦著開車呢?看看,水箱都凍成冰砣了!”

我的心也一下子凍成了冰砣。天遠地遙,天寒地凍,這個年隻好我一人孤零零過了。說心裏話,來北大荒三年,雖然艱苦,但每一個年都是和同學、老鄉一起過的,便也都是樂嗬嗬的,暫時忘掉了思家之苦。現在,就要獨自過年了,漫天飛雪,而且師部的食堂關了張,大師傅們早早回家過年了,連商店和小賣部都已經關門,別說年夜飯沒了,就是想買個罐頭都不行,隻好餓肚子了。

大煙泡從年三十刮到了年初一早晨,也沒見有稍微停一下的意思,老天爺自得其樂,玩他以為好玩的遊戲,哪裏顧得上我?我一宿沒睡好覺,大年初一,早早就醒了,望著窗外依然寒風呼嘯,大雪紛飛,百無聊賴,肚子又空,對家的思念襲上心頭,異常地感傷起來。我偎在被窩裏,遲遲不肯起來,睜著眼或閉著眼,胡思亂想。

大約九十點鍾的時候,忽然聽到咚咚的敲門聲,然後是大聲呼叫我名字的聲音。由於大煙泡刮得凶,那聲音被撕成了碎片,斷斷續續的,像是在夢中,不那麼真實。我非常奇怪,會是誰呢?在師部,我僅僅認識宣傳隊裏的人,他們一個個都早早回去過年了,其他的,我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呀!誰會在大年初一的上午來給我拜年呢?

滿懷狐疑,我披上棉大衣,跳下熱乎乎的暖炕,跑到門口,掀開厚厚的棉門簾,打開了門。嚇了我一跳,站在大門口的人,渾身是厚厚的雪,簡直是個雪人,我根本沒法認出他來。等他走進屋來,摘下大狗皮帽子,抖落下一身的雪,我才看清是我們二連的木匠老趙。天呀,他是怎麼來的?莫非是從天而降不成?

我肯定是睜大了一雙驚奇的眼睛,瞪得他笑了,對我說:“趕緊給我倒碗開水喝,凍得我骨頭縫裏都是風了!”我趕緊從暖瓶裏給他倒了一碗開水,這是我這裏唯一可以吃喝的東西了。他雙手捂著搪瓷缸子,把手稍稍捂熱,開水也就溫了,他揚著脖子一飲而盡。我趕緊去拿洗臉盆,想給他倒熱水洗把臉,暖和一下。他攔住我:“這時候可不敢拿熱水洗臉!”說著,他蹲下來,撿起點兒地上剛剛被抖落的殘雪,使勁擦手擦臉,直到把手和臉擦紅擦熱,說:“行啦,沒事了。你去拿個盆來!”我這才發現,他帶來了一個大飯盒,打開一看,是餃子,個個凍成了邦邦硬的砣砣。他笑著說:“可惜過七星河的時候,雪滑跌了一跤,飯盒撒了,撿了半天,餃子還是少了好多,都掉進雪坑裏了。湊合吃吧!”

我愣在那兒,望著那一堆餃子,半天沒說出話來。這些餃子就不老少了,夠我吃幾頓了,他可是真沒少帶呀。他一定是見我年三十沒回隊,專門來給我送餃子的。如果是平時,這也許算不上什麼,可這是什麼天氣呀!他得多早就起身,沒有車,40裏路,他得一步步地跋涉在沒膝深的雪窩裏,他得一步步走過冰滑雪滑的七星河呀。他說得輕巧,過河時候摔了一跤,我卻知道他是老寒腿,冬天走路不那麼利落呀。事隔多年之後,一想起老趙過七星河的情景,我都無法不感動,總覺得那是一幅北大荒最動人的木刻畫。

沒有鍋煮餃子,我和老趙把洗臉盆刷幹淨煮了餃子。洗臉盆盆底是幾朵大大的牡丹花,餃子煮熟了,漂在滾沸的水麵上,像一尾尾銀色的小魚,被盛開的牡丹花托起。

摘自《新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