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之四 《雄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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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焦馬上就聽出了他口氣中的鬆動,於是就悠然接口道:
“革命黨又不比文物賊,上頭要是不出點兒賞額,底下人沒有法子著手啊。逮個革命黨,不是哪個學校的窮學生,就是哪個學校的窮教授,你踏扁了他們的屋子,左不過是堆爛紙,再也不過是包洋取燈兒——這些讀書人,狂起來,比狼還難惹,比風地裏的石碑還硬氣,不是上頭催的緊,我們寧可不理這當子事……”頓了頓,他稍微深沉一些,笑一笑,企圖化開些那深刻的痕跡和逼人的精準,然話語中的挑戰和意願是無從掩飾的——他說:“人們把‘革命’這個名詞留給也許能恢複活力的一種手段,但是,由於未來籠罩在迷霧中,所以人們隻能說,這將是一種更人性的社會秩序——在戰爭努力的背後團結中國人的並不一定就是階級鬥爭或世界革命,而是民族、家園與家庭,中國人準備為國家、家庭和我們的新生活英勇赴死,雖然我們對國民政府懷有敵意。”
他隻好轉過目光去端詳他,冷趙括的目光就不由得銳利起來……
這一次,老焦卻不獨毫不回避,淡淡的,笑笑的,卻同樣鋒芒畢露,第一次袒露出來的鋒芒和果決,去對抗、去反抗,甚或可以說是他的朋友和戰友的權威,挑戰他背後所代表、所推動的巨大的勢力和權力的推手——
為什麼呢?
老焦持續著苦笑,他想,既然沒有了小老百姓的生活,那也談不上再有小老百姓的忍耐和安分,何獨自己,整個中華民族是以被這種錯綜複雜的曆史語境置於了生死攸關的存亡考驗——
即使是那浩瀚漫長上下五千年的曆史經驗,也教不了我們,也救不了我們,你再不能從曆史上找經驗,說誰打下了天下小老百姓都是一樣過日子,因為,你再不能確定,如果你不反抗,不做點什麼,不盡力去做點什麼;你安分和守命,你把自己捆綁起來臣服著露出肚腹……
那麼,也許他們還是會讓你死;也許不,但你和你的子子孫孫,永遠隻能像狗那麼活。
他持續著溫和而曖昧的苦笑,低低地、淡淡地問:
“我不打算辦——老冷,你呢,你打算怎麼辦?”
冷趙括冷冷地道:
“你是在逼我嗎?”
不知不覺中,白燦的陽光變得曖昧而黯淡下來,而風還是那樣的濃烈而狂野,溫度也隨之一降,天地滔滔而來,滾滾而來,將小小的人陷於這樣幽深曠達的環境中,即使再多的人,也有種刻骨的孤獨感各自漲滿了心頭,人們卻又各各陷於自身的沉寂中,眼看著,就是一個瀕臨沒頂的失格狀態……
這一刻,你還能搶一眼來留戀什麼?
依然是生活的際涯——
那瑣碎中有溫馨,蕪雜中有脈絡,民生多艱中有瀲灩風情,生老病死中有悲歡離合……
而直至雄心已老,壯心已逝,時機已失,無可回憶,也無從渴望了!
老焦意識到自己已經傷害到了這位朋友的感情了,他有些遺憾,於是暫就不進也不退,他坦然而誠摯地看著他,也看看越來越黯淡卻偏偏更濃烈的延綿無際的界麵,仿佛在一切理想和邏輯之外的黑暗中,他聽到了一個回聲,一種滴答聲,讓他感到一些無形的東西與過去的歲月之間的聯係——
他帶著一種難解的深情,迂回地表達:
“我也不知道啥是對錯,啥是大局,啥是小人,甚至就連我這個地方芝麻官,也不是政府封的,而是糊裏糊塗混來的——春耕到了,他留我,我不走,他倒走了——我繼承了他的,他繼承了我的,他是以同我太太一道走了。馬上就十二個年頭了,秋盡,過完這一冬就十二個年頭了,怎麼說,當初他哭著來求我,大夥也認了我:地、人、工具、當然還有重稅……這就是責任吧,可既然前任把這些給了我,眼看著,自己知道,獨獨到了我卻沒有如此?為什麼我就能那麼身嬌肉貴的保存了自己,而沒有把它繼續傳承?我這樣想著,這樣責問自己,也許得一輩子責問下去,如果是這樣……就像東北少帥,和少帥下不在此列的東北軍人,日後即使果然就有所作為,可誰又能熬得過良心時時刻刻的扣問?”
環境的潮水仿佛暫也停止了上漲,靜靜地,天地和人心一起沉靜了下來,以他的心為心,他的心滔滔地淌著燙而鹹的聲,黯淡的彩惻隱地升沉在他身上,人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並不是看不到,他的臉就帶著對歲月的熟悉,默默藏著大時代中每一個小人物,每一個平凡而偉大地堅持了自己,堅持了生活的小人物的傳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