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還是如此,隻不過白紙不帖大門口了,要做一麵旗子插在門上了,這就是進步和時髦;《手足》之四 《雄關漫漫》
第1頁
也不再寫“順民”,而是寫“歡迎”,做一麵旗子不壞可以用好幾年,同樣的,今天張大帥來了,明天革命軍來了,都是一樣的。
也許就是他們,已經慣常被這樣那樣的人罵愚昧麻木了,然真真在其中,卻也難說會不會有什麼樣的清醒和對抗更適於使道德敗落的人民恢複秩序,馴服於入侵者,中和一個墮落中的世界的暴亂行為——
又或者,唯有深諳人性和生活的人民,才會如此的無情而又如此寬厚。
於是他們滿肚子的威風和脾氣就發不出來,到底發不出來,肚子卻依舊是空的,越來越空!
這一路的人們卻又極體己地懂得了他們的委屈和需求,知道他們強忍著,準備向鎮公所要錢和大餅,於是人們一路笑嘻嘻的,不約而同地都朝他們指了一個方向……
他們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眼看著,公所的土房就在眼前,正要上前大力砸門呢,卻見路對麵,一個半老不老的“順民”在自家門前正拚命招搖著小旗子,殷勤地朝他們招手呢!
搞什麼呢!
這一路殘兵就有著說不出的不耐,可不止他滿臉花一樣的笑容,那門裏也適時地飄出了白色的、米麵的炊煙味——
再抬一抬頭吧,那門頭上,掛著一個大大的、寒酸卻實際的“酒”字招牌!
這夥人就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氣,他們的喉嚨裏就像有無數隻螞蟻在那裏爬出爬進,口水從口角裏流了出來,又強迫把它吞進去……
隻遲疑那片刻,已經讒得他們流出了眼淚來!
他們帶著滿肚子衝天的委屈,罵罵咧咧地埋汰著桌麵上寒摻的菜麵糊糊、雜七雜八地拚湊起來的幹辣子、鹹菜窩頭、還有那分不清是什麼動物的殘肢熬成的辣湯煲……
委屈得狠時,照例是要動手的,可他又一臉溫熱得不似作假的認命而寬容的笑,又盡量把那些湯湯水水的吃食調和得看起來更像樣一些,他已經盡了最大的熱情了……
人們就又不好發作得太狠了,隻拍著桌子做著姿態——
可埋汰歸埋汰,他們又能講究到哪裏去?
長途跋涉有一頓沒一頓的風餐露宿,吃風飲霜,隻除了一身軍人的皮弦拉扯著,從沒肯放鬆:
即使這一路走得再拖拉再邋遢,緊要時,這湊合起來也差不離夠一兩個排的人頭,總是聯結一起;再窮,槍都配備著,不曾賣不曾丟;再餓,馬也是夥伴,而不是食物。
幸而間或總有些即使是應酬的“歡迎”,也有些許或怕或敬的笑臉……
如今,還坐成了熱凳子!
你就要真矯情不吃時,門口聞風而動的已圍了一大堆,流著哈喇子,隻等他們一說“不吃”就馬上會上來接力的死老百姓……
還是吃吧——
吃著、喝著,他們的腦筋又靈活了起來,自認為通情達理地盤算起來:
“不跟你個窮鬼計較了,就當是潤個喉吧,還是能將就的,喝了,再好從從容容地進公所,本來麼,咱也不找你們小老百姓的!”
那小老百姓倒也沒有如獲大赦的模樣,仍是那一副生就的要笑不笑的祥兒和吞慣了黃連的苦笑,人們倒又發現,他低調歸低調,倒不怕事,甚至有些甄越的多事:
“是的是的,可是……你們是哪一隊呢?老總,我們好支應呀。”
他們忽然就像被這湯水噎了一樣,凝了片刻,不獨就凝重起來,愴然而慘然,沙山一樣,也許下一刻,它就會輕易地坍塌……
那小老板就又善解人意地多話道:
“不打緊不打緊,這一陣的兵差不多都這樣,連旗子也是一樣的,他們有時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的隊伍,你說這不是很好耍麼!有一次軍隊來了,沒有旗子,沒有番號,也沒有製服,隻是亂七八糟一隊人,帶著步槍和手槍,也有馬,這一隊人到底也說不明白他們的司令是張作霖還是馮玉祥,因為他們跟過張作霖也根過馮玉祥,後來又跟了張作霖,而且又跟了馮玉祥,後來又……簡直不明白到底是誰的軍隊了。就是這樣的軍隊咱老百姓也歡迎,一樣的歡迎,他們隻有那麼一張紙做的旗幟,而且上麵隻寫‘歡迎’兩個字。隻要能叫他們好好種地就夠了,他們誰都歡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