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之四 《雄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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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不安中又漸漸加上了實質的威脅,我們的草原漸漸貧瘠,先是水,而後是地,再後來,就是人。男人得另謀出路了,先是省去了雇農,狗少了卻叫得越發凶了,倒是胡三仙姑和紅胡子來得越發的勤了,簡直是無處不在!漸漸地,家裏的大人們也散去了,先是男人,主要是男人,有出走的,有參軍的,有經商的,就是難找到過活的,女人大都留了下來,一年一年守著空空的賬房,媽媽那一輩憔悴老去後,輪到姐姐姑姑們,也一日一日地老去……世事更替,永不停歇——從晝到夜,從喜到悲,從愛到恨,從生到死。也說不上是誰的錯,總是守不住了,媽媽就說,除非是能攀龍附鳳,或許能重謀出身,或許能重振家業,即使不可以,也比這樣凋零著強!於是……就這樣,我回不到塞外草原上去了,請老師專門學琴棋書畫,然而卻不覺得多好,我甚至連家鄉的歌都不會唱了,連舞也不會跳了!穿著高跟鞋旗袍的時候,我就想,塞外黃羊子那精巧的造物,嬌小的腳,如同嫋嫋欲折的竹節,它經常豎起薄薄的小圓耳朵,向遠方去聽,它是神經質的,而且受不到保護,有一星兒風吹草動,就隻好拿起腿來就跑,它的速度是可驚的,轉瞬之間,依然是沙幘,遠山,古道,成群的黃羊子早已不見了……遠遠的天,又飄來寥落的風響……”
紅豆的眼睛哀哀地與胡子頭領交彙在了一起,天真而哀婉,她求饒地喚他:“哥哥……”
胡子頭領隻覺得心裏一軟,多少毫無頭緒的思想,像孩子們念書似的嗡嗡的在他腦子裏亂成一片,他一會兒想起殘破的家,一會兒想起那些艱苦立業,卻是甜蜜的過去的日子,一會兒又想起那些不可知的,渺茫的遙遠的將來,多少個故事的燈火在他的思想中亮起又熄滅,多少個美麗的幻影在他的腦子裏閃閃的發光,可是這樣的思想在他的思考裏並站不多久,像電光在陰夜裏一閃,一亮,就完了。
而且也不留下絲毫痕跡,所有剩給他的不過是一種茫然,等這茫然的情緒稍一凝結,他就馬上想起了他的祖先,家世,榮譽和聲名……
他的心充滿漸老的星星,星星人又適時地在他手中推過去一隻酒囊,喝酒,似乎能使孤獨發出聲響——
其實是星星人低聲地又嘀咕了一句:“難怪,我總覺得你的胡子有點紅。”
他就有些僵,同樣深邃的黑眼睛飛快地在眾人身上一輪,每個人都沒意外之色,然而都恍然通透的神氣,他昂然道:“沒錯,我就是大漠流匪紅胡子。”
眾人都覺得有必要表示點什麼,這畢竟是鼎鼎大名。
然而醞釀了半老天,就憋出來了一個聲音——
“五百塊……”
懸賞五百,是紅胡子的價碼。
聽到這樣的自我亮相,唯一的聯想就是這個,確實是又實際又傷人。跟他這個流匪比起來,他們似乎都是些介乎烏賊和刺蝟之間的動物,讓人又掃興又不甘心,悻悻得牙根兒癢癢。
星星人代表大家坦率,照例實際得不夠義氣:
“你覺得我們想要那五百塊嗎,我們已知道了,你也不用再麻煩了。我也想要錢,不過都不好這麼做的——凡是破壞自己人的生意,叫殺黑河,是最大的忌諱。雖然袍界的道義已經沒落了,但它還經常是攻擊別人的口實。”
倒是老焦,因為自己的官家身份,不得不自表友善,卻又顯得過猶不及的突兀:
“我不會說窮要窮得幹淨,苦也要苦得太平;我也不會說我們可以重新開始,我們可以活出生活的本來麵目;我不會去打攪和幹涉人們對幸福的大膽憧憬,我會收斂我自己,壓製自己,不引人注意,不當任何人,也不看任何人,那會讓他們不爽,也別裝可憐,你甚至連牆上的蒼蠅都不是,你就是牆的一部分……”
這樣更顯得他就是個惡棍,索然無味的惱怒,然而他隻好繼續硬煞著堅挺,他大概在意並忌諱的是那冷趙括,他盯著他:
“我們還沒完!”
其實沒有人與他的挑釁的眼睛對視,冷趙括的目光不時像閃爍在夜空中的星辰一樣,銳洌地閃亮,而一旦有事沉默不語,他像月球背麵的岩石似的,永遠沉默,表情幾乎完全消失,連體溫仿佛也喪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