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心裏隻七上八下地掂量著,後退固然是無路可退;前進吧,又缺少個領頭的,這可怎麼是好呢?路是那麼窄,而夜還那麼長——他們也曾一度期望過神父,可神父冒得出那麼一點點頭來吧,你得原諒他——隻因那空空的海天讓他恐懼,讓他眩暈,他隻能躲在人叢中,一度浮沉,也曾企圖和談,可葫蘆兒又冷笑著,占盡了天時地利,也占盡了機鋒:“神父,摸摸你胸口的十字架吧,尼采對虛無主義的解釋綜括在一個短句中:‘上帝死了!’這就是兩千年來西方曆史的命運。原始的日耳曼人說,‘一切神都必然要走向死亡。’你能走出來,走出你的心魔嗎?想要爬到這上麵來嗎?這裏是空蕩蕩的無限的海天,在你的周圍鋪展著無垠,天空如同瀚海般張開,雲彩在其中暢遊……看吧,你不能,你尚不能解放你自己,談何來解放別人?這彌撒亞你做不了,你們沒有希望——這是劫,也是命,我不會手軟的,即使你們全都死在這裏,這也是規矩,明知道你們都會死,我還是會這麼玩的……”
她的子彈自那一刻起就沒有絲毫的容情,凶狠的殺意瘋狂而肆無忌憚。相對的,神父再也沒能振作——你簡直不能在人叢中把他找出來,他像極了那隻躲在樹叢中的蝸牛,世界沒法跟他發生關係。他又回到了那個小小的懺悔室裏,永遠的懺悔,那殺欲是因為憎恨還是恐懼,你永遠也不能真正明白,那樣的黑暗,那樣黑暗的人心——他永遠也不能忘記那樣瘋狂的眼神,那同樣瘋狂而亢奮、惡毒而冰冷的姿態,不能——與其說是懺悔,不如說他在放毒,他發出的,也是這樣不可原諒的告解——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像我這樣的人,隻是大部分人無法做到這麼無拘無束,你知道我認為像我這樣的大多數人最後是怎樣結局的嗎?從政。手握發動戰爭的大權,滿足於派遣成千上萬的人去充當炮灰的樂趣,那是種間接的謀人性命,但我相信我能適應這種變化,你可以把一個小國家夷為平地,人們卻為你設宴慶功,你可以在一個教區裏殺死兒童,把他們稱為危險的異教徒,卻贏來一片掌聲,這樣的權力真過癮……”
這世界是否真的有許多像他那樣的人?……那一次,他其實同樣是被嚇退了——嚇退了心中的神,從此,他再沒能走出那個懺悔室一步!眼下,他又何能進得一寸?背著那沉重的殼房?蝸牛也許是渴望著玫瑰花的,可你永遠搞不清楚這渴望是因為懼怕還是因為希期,而她闖進來時的姿態卻又不僅僅是色香,最重的是刺,像刀、像劍、又像戩——她風一樣側裏躥上來,倒似是乘著浪花滾上來的,渾身華彩……一時看不真切,隻占盡了月與海的光色,光華照人。她確實可以腳不點地,從側牆一翻身來到他們的麵前,再一錯神,她已躥到了他們的前麵——身上果然是披掛著光影,眼裏爆著雷電,口裏喝叱著鞭子,她神采熠熠,生機勃發,一副強硬而狠絕的姿態——他們看著她,驚喜交集,又羞慚又振奮……她來了!不用等,她就來了!她一路揮斥方遒,還是罵,還是斥,可在他們聽來,那都是節拍!是進行曲,是狂想曲!
“一群呆瓜!全都是蝸牛嗎?下麵浪就滾到了,要被趕下去喂鯊魚麼?誰讓你們喂鯊魚了?一個雄丫頭就能嚇人?是男兒都給我上——跟我上,就來點文的,一人一泡尿都能衝倒了她!”
她邊罵邊衝,勢頭果然就是不打折扣的凶猛和無畏,真真是一朵俏生生的踏浪花。可又怎樣?她話裏的性歧視和性暗示比誰都厲害,比誰都傷人,而她自己卻是毫不在乎的,性別根本奈何不了她——然在她,哪怕就曆經一千次,隻怕也是不能無動於衷的……也許這就是她要的效果,你不能說她是無謀的,隻是她的謀略說來就來,直接尖利,深刻生動,而又無跡可尋。葫蘆兒見識過她的身手,也知她必定是首當其衝——心下冷笑著,穩穩地瞄準,這是第幾次了?她知道她們遲早得有這一決。柳生曾說,她嫉妒她。然她知道,自己最最忌恨的是,她根本就不曾掛懷這於她分外看重的一決,她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