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準備做她的帆,而她是你的海,最終把你造就成一個父親……她是你真正的地平線。不然以你那一塌糊塗的殘生,你還能有什麼指望?那麼,你又還有什麼可抗拒的?”
木木的眼色閃爍不定,猶疑在信與不信之間,他說話的時候,聲音一直不大,很輕,而且說得很快很快,不斷發出吃吃的笑聲,要不就哭——他真的哭了,他剛打開一點點心扉,就忽然害起臊來,後悔把整個靈魂都向他暴露了,於是他立刻恨他恨得要命——其實他也隻依稀聽到他不停地訊問:“……會有那高超的人踩著我們的身體走向高處嗎?會嗎?會有超人的進化嗎?”
形勢被木木戲劇般的悲情鬧動得有些亂,葫蘆兒一直伺機而動,即使柳生無懈可擊,然她知道再等下去也不會有破綻可尋——柳生且氣定神閑地閃避幾下,冷笑著,帶著淡淡的自嘲和譏諷,道:“算了吧,若有什麼東西誕生時就老邁,死亡時仍年輕,那就是殖民地。日本倒也有諺語:隻要魚有心,水也會善待之。可是,誰能信呢?誰能?即使不能,卻總會有人信吧!”
這樣說著,柳生自顧自澀澀地、淡定地笑,已手起刀落——葫蘆兒拉開槍栓,他仍是從容一笑,中途變了招式,變刺為挑,她卻無法應變,槍聲連響,悉數打在了那挑起來的盒子上——他們眼睜睜地看著盒子應聲碎裂——他仍是從容地笑,微微有些發苦,也有些苦澀而甜蜜的留戀,然隻是一瞬間,又能有多少的情緒連發……隻是,他肯定是有的,因為,就連這一刻,也源於他的設計:是啊,如果它夠牢固,也許是不能被刀刃所破的,所以,他冷靜從容的姿態又逼發了葫蘆兒的槍,正好替他完成了這最後的一擊——葫蘆兒死死盯著他,似乎要通過認清他,似乎要把那樣的時刻凝固下來,終是不能——宛若所有神話故事中被打破的禁忌反應,頃刻間地動山搖、天崩地裂,整個空間陡然裂開,裂出海一樣的深淵,把他們全部吞噬了進去——
“這就是章魚的空間,這就是章魚的境界。”海難般的下陷中,他果真無限安泰地如是說。
下陷……入海。
落不到這一步,總是好的,即使也好不了多少;然要落到了這一步,他們也約略算是知機的,不會顯得比未成事實時更為絕望。然落到這裏,誰也沒有工夫去祈禱上帝,下麵不外是內道,不外又是海。基督的象征,就是魚吧。東方人的實在,東方人的理性,東方人即使已經知道宗教的好處,但恨不能信仰,不能信耶穌是神和一切超自然的靈跡;造物當然是存在的,所謂宇宙的神秘,也是承認有的,但卻不能承認耶穌是神。在水裏,自然而然要遊動,於是就想到了魚,魚……神的獸類形體表示他們不但高於人的領域,也居於次於人的領域。有多高就有多低,這一句煉金術的行話。
“這味道……”半明半暗的水中,忽然傳來了這樣急不可耐的、喘息般的呻吟,葫蘆兒警戒著,也不覺去嚐了嚐水的味道,那竟不是海的味道,是淡水!也許是靠近後海的關係,隻是更冰一些……那麼是冰揮發了海水中的氯化鈉?這樣解釋似乎有些說不通……不管怎樣,她不比他們專業,有關生化的一切,是半通不通的,也許正是這半通不通,所以才沉溺不已,也許是無可寄托,所以才被迫信仰吧!眼下,早已沒有了退路了吧,在這裏那裏都是一樣的,還是沒有多少可供選擇的出路:愛慕與尊重嗎?回歸到大的社會命題裏去,是要舍棄了性別走出家庭才能回歸到人的狀態的——隻是那樣的從屬,那麼的附庸,那樣的無法自主的低弱姿態,有又什麼可舍不得的呢?而除了這樣,還會有別的選擇嗎?也許有吧,可是在社會進化的過程中,也總有這麼一步吧?她相信,她早就相信,她這樣的無性別姿態會是性別戰爭中的一環,雖然她就是她,可是也是鏈子中的一環,必定是的……甚或又是,柳生的姿態卻讓她想到了章魚——隻有最鋒利的鋒刃以最蠻勇的姿態才能觸動它們,但那還是不夠,最重要的,它們擁有三個心髒。三個心髒,沒有人相信,章魚一旦被你打動,它會同時以它的三個心髒儲存感情,你不會相信,她也不能想象吧,因為她從來都是一顆心地直線思維,你能想象嗎?三顆心——一顆像兄弟一樣,忠勇守信;一顆像對手一樣,虎視狼伺;還有一顆,像男人一樣,灼熱悱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