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帶著與身體相同重量的哀傷在生活,然若人可能因悲傷而死,則你現在不該還活著;”盡管他展示著近乎病態的開朗,渾渾噩噩的自得其樂、永不消失的微笑和無限溫順錘煉出既老練又純真的氣質,這是一種拒絕被現實扼殺的理想主義,也企圖用別的痛楚來壓過心裏的痛。然最棘手的問題是,你該在什麼時候做出犧牲……“無論如何都能生存下去——如果我們不能從哪些失落的、思念的、想要但永遠不能擁有的事物中變得堅強,那我們就算不上堅強了。會害怕不要緊,隻不要失去了夢想和希望。”這是一種暴風雨般的苦痛的生活,布滿危險,錯誤,罪行,但確是高貴而強有力的生活,引起了思想和智力的最好發展。中國之所以不能統一槍杆子反映出、也顯現了存在於中國人心中的那份矛盾,中國最強烈的感情是痛恨外國人,同樣,最強有力的行動是模仿外國人,我們知道西方不值得這樣崇拜,但中國被逼著不得不這樣做,因為事實擺在眼前,工業化或殖民化二者任選其一——“要知道,在這個混血的微型世界裏,你已見識並消化了法國人的精神與虛榮、英國人的勇敢與狹隘心胸、意大利人的脾氣與藝術才能、美國人的精力與商業才幹、猶太人的敏感與精明……”他忽然覺得,他們給他的尊敬萬分的親密感,排山倒海而來,他卻不信自己能成為他們的英雄,也不敢讓自己在乎他們的凝望和那聲“糖二哥哥”,他還沒準備好接受他們令人窒息的期待和崇拜……因為正是他自己,是自己令他們一直卡在青少年和成年人之間的階段,因為自己無法懂得伏翼所講述的凡人沉長乏味的故事裏總是流淌著一股感人至深的熱誠和真摯……那根源於土地上生老病死完整的人生!然而……驀地,就如同他每一次鬆懈那樣,那個人的眼、那個人的歎、甚或是那個人的死又在趕著逼他:“兆少,拜托你,快一點成熟吧,我們……剩下的已經不多了!”
夢,如厄運之潮的時光衝刷過的世界的一個封印,而每一個夢的符號都是一個具體化的思維過程,這就是弗洛伊德不能知道的地方,源頭或許就藏在榮格那裏,又或許不是。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他的麵容就漸漸寧靜、屹然——這是故事,夜思和懷疑之中驟然萌生的認定——
“好兄弟,你本身就是個令人感興趣的不平常的人,僅僅是活著就豐富了世界。”
霧氣漸漸消淡,暮色又襲了來,遠處仍有蘊含雨意的宮塔式的殘雲在逗留,潮水在更近處啪啪地跳躍著,一分比一分活躍。不遠不近的空中滿溢著一片湛藍,濕潤潤的,剛從海上吹起來。
伏翼終於滿臉通紅地掙紮了出來,他們又沉默地對視片刻,算是交流。而後,他們悄悄地浮遊在水麵,動作盡可能地放輕、放慢……仍是要去趕死,然而這一次,伏翼卻有了底氣,放心地顯露出他的謹小慎微來,“哥呀,你好歹想點辦法吧,都說鬥魔鬼不如哄魔鬼,就要打我也想打打君子架啊!那群遭瘟的畜生,沒規矩又不講個禮貌,你還老打發咱去幹這死亡勾當,那命看起來就像魚,遲早得用來包魚餃子。要知道,老大可是不會依的……”
他們不覺又向前了一兩米,不想腳下的水卻變淺了,他們扶著壁崖,感覺水淺淺的,沙子和貝類在腳下摩挲,時而如小鼠咯吱,時而如貓兒吧唧,而海岸逶迤向上,竟是一路墊高的,且隨處可見形狀各異的淺窪,月牙狀的凹崖和尖尖的礁嘴,又時有光影如魚滑過,銀光直映入眼底,閃出道道劍光,越發顯得幽秘多姿。
糖二自有他自己興致勃勃的意趣,一路走一路探,反正他做每一件事都像第一次做一樣,鄭重其事的。時下又分出些心思來管照伏翼,“你就像嚇破了膽的水鳥,見到天上一朵巴掌大的雲,還當來了隻老鷹!”他的語調是半訓導半解悶的,當下也沒留意伏翼聞言已站在那裏,就有些不知所措的錯愕,隻顧順口調侃:“偵探入門,本格推理,考你一考吧:有個像你一樣膽小,身手像我一樣不濟,運氣像柳生一樣衰,又像老大一樣當老大的人,要走一條一側是陡峭嶙峋的懸崖的小路,他卻一點也不害怕,且一馬平川一路當先,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