嚇得兆學疚一個激靈,那片悠悠的空白和閑散詩情都嚇得飛了,他更往裏縮了縮,月光又幽幽的流得多了些,卻又隻是流白,想來裏麵不會有小榕樹撲出來救自己,又懊惱又失落,然落到實處,倒也認了,隻是好不懊惱,惱得鬱卒的卻是自己竟然讓小榕樹新收的小子扮豬吃老虎,吃了大虧了!至於在力量差異的實況下招致的危機意識,他曆來是欠缺得厲害的。
眼下他可算才透過了魂來,就隻盡著怒氣把那紮紮節節地夠來的手盡力一掀,幸而那人也是脫力剛過,根本沒有較力的欲念,本也隻是趴在那裏,被兆學疚掀得應手就倒,兆學疚又隻嫌手上餘力不夠,又惱恨他裝死狗地趴在自己腿旁往起夠,倒多添了些厭,坐在那裏又下死力踹得幾下,當真與踹死狗相似,神父隻整個兒滾在那裏,喘著氣,嘔著氣,倒委屈得怒了,隻聽他怒道:“你這人有沒有良心?有沒有廉恥!你憑什麼就這樣登堂入室了?”
兆學疚一陣燥惱,他整個人籠罩在陰冷的流光中,不免就有些空虛,又怔了半晌,他更怒:“你有沒有人性,有沒有理智?你又憑什麼伸手就扼殺剛還在談笑的朋友?而且,都這個樣子了,你還隻計較入室不入室的事,你……”
兆學疚氣得無以為繼了,心軟和惱怒,虛弱和暴烈隻在自個胸中交戰;那神父倒挺了挺胸脯,自得而矜持地道:“這才叫專業!”
眼看著兆學疚的氣胸又要漲起來,眼看著遠超過了自己,於是他又識相地怔一怔,竟畏怯地縮了縮腦袋,又偏一偏,恍然,而後豁然,乃至爽朗地提議:“噢,方才啊!不愉快的事,讓我們忘了它吧!我也不怪你了。”
倒也不覺得他是裝的,反正精神病的第二人格切換起來總是很徹底的。不管怎樣,如果兆學疚不肯同意,他看起來是每根骨頭都很失意的,低了頭,他又切切地道:“我不騙你,是你騙了我。你覺得我很危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安全似乎要比道德顯得更重要。可隻要你明白,人生的折磨已經夠多了,不需要這樣自我審判。當然,你老是說謊,也許是天性如此,也許是故意騙人,也許是有一種信口胡說的需要,越是講得天花亂墜,越是顯得他能耐,可是,這一次你下的賭注太大了——”
兆學疚在口舌之爭上基本上是難逢敵手的,眼下也一樣,他馬上逼上去嗬斥道:“我是撒了謊,可那也是因為謊言比你更真實!你的存在與暴力一再而三地破壞了我的空氣,就連你沉鬱暴戾的情緒都仿若釋放到空氣中的毒藥!更別提你當著上帝的麵都能下毒手!”
可那又能怎麼樣呢?他停下啪打灰塵的動作,攤了攤手,又攤了攤手,而後就沒有了。兆學疚不禁就有些懷疑,遂傻傻地問:“你小子不會是——想說你忘了對我做過什麼了吧?”
他一個利落的白眼翻過來,顯出了尊嚴的惱怒:“別侮辱人!我不是白癡,也不是無賴!”
頓了頓,看兆學疚仍是那候教的眼神,就幹脆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高貴的王子在叔父祈禱時不肯殺他,而我卻在人懺悔的時候下手,也隻在別人懺悔的時候下手——我不是祈求,也不是裝蒜,我知道這大概是錯的,是一種罪過,但我感到快樂,天堂就在身邊。”說到這裏,他又死心不息地瞄一眼流光溢彩的身後,想,簡直是恨不得隻想,往這個名目上發揮的,然——中國人就這點不好,又固執又虛偽,你簡直沒法叫他承認:除了這個,人們不就生活在一個欺騙、剝削、傷害、禁閉的地獄裏,還有什麼值得計較的?好吧好吧——“反之,任何信仰在死亡麵前都無能為力,人們苦惱於生命的短暫,卻又在短暫的生命力得不到應有的充實,人們企望獲得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並進而以生命的提升來達到對生命的超越和實現某種永生,但又驀然發現惟有死亡才是永恒,死亡就是永生。看看,這既是我的罪,也是我的行為邏輯。你既然知道,何苦又要來試探我?你可以說這是一群聰穎正直的人正在墮落,然我卻認為深信自己的白玉無瑕就足以使任何人作惡無忌。你自己想想,這到底是你的錯,還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