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秋千似的吊椅上,搖著酒葫蘆,打著晃,咂著嘴,小三角眼奸猾而真誠,真誠地奸猾凶殘,也許他就是這樣,真誠地變態著——因為真誠、有時候還虔誠和狂熱,所以常常不至於太令人厭惡,而是讓人毛骨悚然。這時他就是這樣,顯出稚執的真誠,他頑固地試探著和別人打著商量,似乎是商量一個再正常、平常不過的正經事。
“再精簡一些?你知道,濃縮才是精華嘛!”
站在他下麵的是一個壯實的小夥子,高大,但把腦袋壓得很低,木木無法探測到他的眼神,隻能跟他短短的黑發茬對峙,他似乎也答了句什麼,聲音又沉又悶,嗡嗡的,木木以為這是他發言前清嗓子的前奏,於是又耐心地等了半晌,然而卻是沒有了,原來那就算是說話了。木木隻好加倍苦惱地搖頭、咂嘴,最後還是灌了幾口酒,才算是順過氣來,他倍加真誠地與這悶葫蘆攀交情,顯得推心置腹,給予真誠指導:“小飛魚啊,你也算是監獄裏的老人了,總算讓你熬出頭來了……為了克服恐懼心,你必須正確限定對象,孤立恐懼心才是……我多麼遺憾,如果你仍然隻是個非常普通的小人物,你將永遠無法了解完全掌控一個人的生死時那種神聖的感覺。”
小飛魚似乎是受教的,顯然是受教的,木木就耐心地等待了半晌——那小飛魚看起來整個人都在說話,連頭發、衣服都散發出來專注而動情的氣息,忸怩而機動的神態……時不時從嗓子眼裏憋出一兩聲雜音……引得人更耐心、更細心地想去聽——他隻是害羞,他是配合的,他肯定是同意你的——然而卻是什麼也沒有的,那一切都是你的感覺,他確實全身心在配合你的感覺,然而,那到底也隻是你的感覺,他到底——什麼也沒說……也不會說。
木木就暗罵自己糊塗,竟然忘了這小子就這麼個坯子,啞口葫蘆裏悶著一肚子壞水……於是就不便再做姿態,隻把醜臉一拉,硬邦邦地打住:“就這樣!沒那麼多牌號,隻能排到88!你也知道,老規矩了,隻有那麼多!”
說著,木木把吊椅的扶手掰一下,椅子就開始往上升,小飛魚連忙上前一步,手往椅子上一搭,硬生生地止住了去勢,他第一次抬起了頭,一張黃種人黝黑的臉,厚嘴唇,胡子青青的,他又嗡嗡了幾聲,終於掙出了一句,一句是一句,竟十分幹練,硬石子一樣打滾出來:“隨時可以,饒上一個!”
小飛魚不多說話,隻把另一隻手一舉,就見眾人應聲抬了一個人湧來,氣勢洶洶。
一時間,木木就有些驚了,不由得對這個悶葫蘆蛋正眼相看,看了又看——這小子,難怪終於輪到他混出了頭,原來連氣質都變了——如果他不是在搞笑,那麼——冷幽默、敏感以及驕傲混合在一起,下麵似乎還掩藏著隱隱的強硬和自信的氣息。……不錯,隻是,確實還不夠,遠遠不夠,倒不是他不好,隻是現實更嚴酷——或許他願意當他的傳人?雖然資質仍是差了點——於是木木又感性又苦惱地搖了搖頭,真誠地道:“小飛魚啊,你倒也越來越像我了。”
小飛魚低頭不回話,臉上卻毫不掩飾地顯得有些難堪。
木木就有些受傷——他的酒葫蘆早半空了,搖著,額上滲出了汗,看一眼,頓一下,又怔了一下,他開始大幅度搖頭,拒絕得很堅定:“不行,他可是個寶貝蛋!你們這裏牛鬼蛇神什麼都藏,可夠得上十惡不赦死有餘辜的,統共就他們三個,多麼難得啊!我算算……如今已是兩個了,這個可不是你我能饒的。”
小飛魚半晌說不出話,但他手上的五指牢牢地掰住椅子,手臂上的肌肉一塊一塊隆起,木木怔了半晌,才意識到他正一點一點把他的吊椅往下拉,以動作來明確地表達了自己。木木無奈,隻好又替他說了——
“我知道你在抗議,你問一號?她是‘手術刀’的人了,他們見了女人,就是那樣慌得不要命似的,這個機會他們等了好久了——隻要看見是女人,不管是什麼,隻要頭上有一個‘轉’,下麵有一個‘眼’,他們可想椎她一下……她既然像腐肉吸引蒼蠅一樣吸引這些人,她也得有能力像拍蒼蠅那樣捏死他們才行。如果不行,就怪不得誰嘛!誰也不能一味地當護花使者啊!再說了,她算是女人嘛?我真不記得了,說到底,這事你得問醫生,一號原是他的病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