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多漂亮多精神的生靈啊！大嘴巴占去了身體的三分之一，六排尖牙！別看它凶惡，其實它就像我一樣，因為我醜，你們不想看我，可我就是可怕的真理！看吧，也隻有在這荒蕪的背景下，它們的美麗才能被這樣完整地欣賞——要知道，在詞源學中，鯊魚一詞其實源於安魂曲。多麼貼切！當然，如果沒有血的召喚，它們其實是非常溫和的……然這是一個壞得不能再壞的世界，無論你殺的是誰，你實際都是在幫他。你來——”
他聲色並茂地說著，充滿了詭異邪惡的狂熱，說到這裏，他猛地強塞到兆學疚的手裏一把刀——就像塞過去一朵花。
兆學疚驚得呆了，伏翼猶豫地接過刀子，他遠比兆學疚更快地接受現實：這就是個瘋子，他的聲音動情得如夢囈一樣，那種興奮和狂熱之情掛在臉上。而其他人，臉上也有著一種饑餓的人受到引誘時會出現的饑渴的神情——他甚至顯出了義憤填膺的憤慨：
“罪人不就該留在這裏嗎？這是多麼完美的避難所！簡直就是上帝為我們而設的天堂！可他們居然拒絕！他們居然不肯認罪，他們居然以為自己沒有罪！這簡直就是褻瀆！無可救藥的人！人性本惡，人生來是帶著原罪的，一個人必須用一生來贖回自己的原罪，但又有一些罪行是人此生不可能得到寬恕的，所以，與其說要殺他，倒不如說是幫助他進入一個神聖的境界，在通向永恒道路和某個地方，你的罪將會得到寬恕……讓我們放棄自己，不要用自己的罪行來逃避別人的罪行，鼓起勇氣，來幫助他們吧！阿門！”
“你……為什麼不幫你自己？”——你這個無恥的瘋子！
木木手一攤，顯出了高尚的遺憾——“我當然是要的，當受壓抑的生命以恐懼、仇恨和罪行表現它自己的時候，我們為什麼要假裝害怕和吃驚呢？猶太人也讚同的——災難和救贖往往就在咫尺之間。瞧瞧，被你們浪費了那麼多的時間——”
木木搖著頭，文雅而深奧的長句子一句一句呯了出來，完全陷入布道似的亢奮和癡狂中。伏翼的嘴巴張成個半圓，兆學疚定格在那裏，人潮在興奮而不安地騷動——木木毫不在乎地站到峭壁前，將粗壯的多毛手臂長長一伸，刀子在手腕上一劃，血噴濺而出，眼見著血線一樣落入海中，就如同花香融於空氣中，當然是看不見的，然而這卻是一個信號——
海中，盤踞著若隱若現的鯊魚群急不可耐地翻騰而起，一條條，蛇一樣密集，然而卻比平常見的鯊魚個頭都大上一倍有餘，它們張著巨大的嘴，頂著，躍著，撞著，那隻船顯得那麼渺小而脆弱，在鯊魚的攻擊中，顛簸側翻，人如螞蟻一樣驚恐尖叫，也倉惶地朝上麵呼救，然而上麵的人卻興奮地嗷嗷嚎叫，船上間或有不支的人摔下海去，頃刻被撕咬噬盡，鯊魚更興奮了，上麵的人也更興奮了——
這些聲音像電流一樣震感著人的聽覺——兆學疚和伏翼瑟瑟顫抖，如夏風過竹葉，那一會兒他們太茫然、太麻木了，竟沒有體會到整件事的邪惡、痛苦和恐怖。他們機械地感受著每一記尖叫，每一聲哭泣，哀求與詛咒。他們聽到殺場血浪中的尖叫，那裏麵流露出的不可置信，才使得那聲音慘絕人寰。而站在上麵喜氣洋洋地觀望的，也不過是一群披著人皮的鯊魚。
隻有木木顯得那麼的冷靜而矜持，他搖頭點評道：“哎呀，卯足了勁要活的那些個，反而早早得了個送死的下場，我跟大家一樣喜歡這生命的反諷啊。為什麼就不肯醒悟呢，為什麼硬是要把境界放得那麼低呢？死亡不外是生命的一部分嘛，時間永遠是從容不迫的，因為它帶著的是永恒，所以從生到死，本來就應該不慌又不忙，而死是時候最不應該犯得最大錯誤，就是害怕。真正的偉大，是我們直麵死亡的勇氣啊。有時候，似火把般燃燒生命幾小時，就可以讓人生顯得不是那麼索然無味……”
兆學疚隻覺得怒不可竭，一股怒氣如火山爆發般從腦中奔湧而出，他不假思索，低下頭，鬥牛一般，奮力衝了過去——他知道這樣太傻太衝動，這樣無濟於事，然而此刻隻有那樣才配得上他內心的騷亂，隻有那樣才能平息他腦子裏恐怖的嚎叫。一種出於恐懼和報複心理的可怕情緒，一種去殺戮、拷打、用大錘去砸人臉的渴望像電流般通過他，將一個人甚至是違背其意願地變成麵容扭曲、尖叫不止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