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非常羨慕,然而他並不能完全投入到嬉戲裏,他看看阿羅,又把焦慮的黑眼睛投向他的兩個哥哥,木呼呼、清瑩瑩的看著,瑩然欲泣。
伏翼看兆學疚仍在發呆,於是抱歉地看一眼小和尚,道:“一心,是這樣,前天早上,船就是在這裏拋錨停靠,潮水也在這個位置,人們得像壁虎一樣爬到那個淺灘上,再由上麵放吊索下來拉上去……四下裏不少木盤、舟子圍攏得嚴嚴密密的,人都穿著一色的白衣服在起哄鼓噪,驅趕催促著我們爬上去,下船時自然有些混亂,我哥趕在前麵,一腳踏空,就摔到了海裏,我排開人潮跳下去撈他,第一把,撈起來的,卻不是他,而是……她水淋淋的,我廢了好把子氣力才把人撈起來,簡直就像拔蘿卜一樣——她確實就是糖二畫的樣子,挺好看,就是有些……凶,可沒感激我拉那一把,倒似乎我是個登徒子,氣惱得很,這時糖二自己也浮了上來……很快,她就鑽到人叢中,不見了。”
阿羅停下海螺,接口道:“那她肯定在裏麵,這一批人和貨,除了你們兩個,全都在上麵,卸空得兩天時間……看,船還在上麵停著,準是昨晚漲潮的時候浮上去的。”
伏翼顯得有些得意也有些沮喪,因為兆學疚仍然不能振作,於是他隻好繼續對答:“在頂部,有個城堡一樣的建築,我們也沒進去,在門口見著摩西十誡的石壁,我哥認得,又記掛著你和老大,於是就跟門前的猶太醫生攀起了交情,這時恰逢阿羅來要人,順勢就攀了過去,沒料到,果然就跟你們彙合了。”
說話間,潮水的波長漸漸加強,湧向岸邊的海浪顯得很厚實,也似這些擁有強大力量的人一樣,帶有一種喜怒無常的情緒……一波長、一波短,又一波冷、一波熱,蕩漾著,原先抱持的岩石漸漸就吞並了……阿羅有些不安,兆學疚仍處於情緒自閉中,那兩個習慣做小弟的,沒了主心骨似地,隻一味跟著失魂落魄,少不得主動提議道:“我們先上去吧。”
這時,冷和熱的海水正一層層複雜交錯,湧動著泡沫的海浪中充滿了細菌、酵母、海藻、真菌、氣泡和飛沫,生命的原料,隻催促著生長、變化、交配……萬物永無休止,你得掌握自己的機會——兆學疚一時間竟然癡了過去!幸而伏翼和一心都十分驍勇,當下教兆學疚和阿羅一人拿一個木盤,兩人就一人背了一個,三蹬五躥,已經到了淺灘上。
那是個新月似的淺彎,恬然優美,弧長百來米,深不過十來米,灘盡就是筆直矗起的白石岩,那疑似蘑菇杆或臂長的部分……它決不至於無垠,隻是視野始終不盡清爽,即使日光的白燦壓倒性地殺盡霧嵐時,它又有白的、光的、亮的、火的不時掠起衝迷你的眼……當然,這裏有著潔白的沙被,外圍就繚繞著那幾顆椰樹,那也不能感覺舒緩……那艘小貨船果然搬得空了,孤零零地擱淺在灘上,他們也不去理會它。
上麵的吊索恰好徐徐而下,靠著白岩壁,一人拎著個菜籃子,緩緩攀下,那粗糙的白衣看上去像錦布做的鵝一樣,身材穩健瘦削,乍看之下,幾乎能與背景融為一體,倒是那一頭灰色的頭發紮眼些……然後是平常的日光,以及岩石和天空構成的藍白相間的風景中,而他們已經來到了那白色的背景之下。
把眼睛約略眯一下,伏翼恍然:原來這寬大的白布衣服正是通行常用的囚衣!而這攀行下來的,正是那英籍猶太醫生。伏翼不由得把眼光往他和阿羅身上轉了又轉:他們一個時在中年,一個尚在少年,然而,他們身上都有著一式一樣的漫步歲月航渡滄海的光陰感——他們看起來顯得溫和、忍耐、蒼白、消瘦,沉鬱的深眼睛,淺灰色,似乎是因為看的水太多了,褪色了……神色間,有著孩童式的天真信念,少年人一閃而過的期許,還有成年人隱忍的沉重,中年的頹喪和厭倦,暮年的沉思和憂傷……伏翼隻覺得在自己血管裏飛揚奔騰的所有海妖的歌聲都戛然而止——很明顯的,命運並沒有將他們放在一個鳥兒歌聲編織的花冠中。
兆學疚仍在發癡,伏翼就恨不得打退堂鼓,然而卻由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