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們的生命正一點一點地流逝,他們在發抖,就好像集體遭遇到一場凜冽的寒風般,痛楚感如綿長的海浪直撲而來……他跟所有人一樣,事物也一樣,人心也好,總有個承受點,超過就會破碎。他們逼得他破碎——兆學疚會講很多種語言,此時卻沒有任何一種能用以對自己訴說,沒有任何一種語言能讓他理解自己心魔的語言。
一心和兆學疚在哭,阿羅就像篩子一樣渾身打抖,伏翼忍不住遷怒地瞪他,他悲憤地喊:“你看你幹了什麼好事!媽媽的!你還好意思抖!”
阿羅勉強張嘴,一張嘴連牙齒也開始廝打,斷斷續續地,他道:“嚇死我了……他、他翻起臉來,比十個喝醉了的印第安人還快,而且……根本沒法提防。”
伏翼咬牙切齒:“那你還惹他翻!嗚嗚,我的老大,你藐視他,我打死你!”
“不是啊,我又不是白癡……”
“你就是個白癡!”
阿羅想躲,不料先前還與他一夥的一心和兆學疚也都死死地瞪他,同仇敵愾地逼上來……
“上帝啊,不是這樣的!就像黑胡子一樣,”阿羅驚天動地地嚷嚷著辯解:“我們都把他認作是最後一定會到來的彌賽亞啊!”
他們不能回答他,他們都不大關注那個活在阿羅的腦子裏的彌賽亞,也許他確實能迎來他們的彌賽亞,然而現在,確確實實的,他們失去了他們的老大——月亮在天上,他們隻能對著黑暗發出陣陣長嘯,免得失去尊嚴,淌更多眼淚。
六、猶太鯊
一片寂靜。
水麵上籠罩著一掌厚的霧氣,使凶、險、峻、絕的海岸顯得模糊不清,凹凸嶙峋的岩礁像一把危險鋒利的素女軟劍,把大海和島嶼綁在了一起。海平線上霧氣彌漫,天空是一片藍灰色,漸漸從中濾出一股徐徐擴散的黃色,霧猛然像裂帛一樣被撕開了,陽光照了進來,起先是電光火石般的橙色,後來是一層薄薄的陰鬱的藍色,這兩種色彩之間完全沒有過渡——一輪太陽正跌跌撞撞地從雲朵後麵探出橘紅的圓臉來,亮光瞬時漲滿了整個入眼的海麵,海似乎忽然發生了質的蛻變,像一幅幅碧藍的霓虹在滾動……藍璧霓虹間白浪翻滾,大海無邊的藍色緞麵在褶皺、動蕩。一個喧鬧的早晨開始了。
映入眼睛的似乎是最美好、也最詭異的島嶼:孤零零的山脈玲瓏挺拔俊秀,倒似個黑蘑菇一頭倒蔥在了碧海上——也隻除了底部巨大的黑蘑菇朵兒泛黑綴混,其餘上挑的根莖部分竟然秀麗白皙,高高拔起,白亞亞的焦岩好像觸到了天空,混成了雲朵;又似一隻白骨森森的手臂,冷不丁從半空俯衝下來,一頭探進了大海,張開擭取的拳掌暗黑而巨大……在藍碧色的液體、虛空,縈繞著飄飄渺渺的霧氣之間,隻有這隻“手臂”顯出了突兀、怪異、狂傲、凶惡、魯暴得超然物外而不可抗拒的實感的威嚴和震懾——無處可逃,一切將盡在掌握之中。
等真靠到了跟前,倒也是美好安閑的:空氣中海的氣息特別清新,不經意間,洋溢著朗姆微醺的熱辣,令人不自覺地亢奮並沉醉。潮水輕淺,漫到高岩巨大圓熟的腳跟前,小狗似地一下一下地舔著,岩石潮濕黝黑,險峻無狀,一路怪誕凹凸至拳掌處,就顯出了一個淺淺的斜坡,記錄著潮水爬高時的弧度——有幾顆黑黝黝的樹圍繞著舒展,隻是在白亮的海的反光下,除了天與海本身,其他的,一切似乎都非黑即白,樹也不例外……樹上終年果實累累,淺灘上白沙閃閃,就顯得分外婆娑迷人。
看上去,就是這樣的婆娑靜好。
阿羅和一心傾身合抱住“蘑菇朵”下凸出的岩石,連人帶盤固定在那裏,伏翼和兆學疚各據一處,久久地抬頭看著椰樹,也透過椰樹看高遠處的頂端,和頂端之上的天空,團團雲朵間顯露出片片藍得發麻的天空,聖潔高遠而超然物外,卻又似科學蠱惑下的不足之心,並不是那麼神聖得不可逾越和觸摸。他們一時間就有些恍惚得厲害……
這時,阿羅從懷裏取出一個大海螺嗚嗚地朝天吹著,曲調完全不同於海豚搖籃曲,而是一種悲劇角色的歌,它讓人想到愛情的折磨,想到對心靈的暗殺,想到苦難……想得最多、最貼切的,卻是這陰鬱險惡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