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祖輩輩就這麼活的,再說,隻要肯做,弟弟還有希望贖出來的,被屈去湊土匪殺頭的也不是他一個,他馬上就要湊夠十個大洋了……人間一切的事情本來沒有什麼苦樂的分別,你造作時是苦,希望時是樂,臨事時苦,回想時樂。換一句話說,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過去,未來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樂。
可是,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破滅了……
這個人,在他最緊要的時候,繃得最極限的時候,給了他怎樣重重的致命一擊啊!他逼他去拚命,罵他是懦夫,搶了他的船……越是哭越是求他就越看不起他,說他救不了弟弟,湊夠了錢也救不了!他這樣大聲詛咒他。
潘大其實明白,就在這一刻,他的命弦已經徹底斷開了。後來,即使弟弟活了下來,自己也再回不到原來的樣子了,當然,事實是,他們都回不去了!
潘大持續抽搐著,顯然到了極限,兆學疚、柳生、甚至小榕樹都在做著各種努力,關鑫隻覺得悲傷浸透了他,他沒有法子忍得住,手和腳都感到麻痹。但就是在這樣的悲傷和孤獨中,他卻越發堅持昂起頭,站在那裏,大聲喊出來:“欺負你的人不是我!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是你錯了!”
他們一起驚訝地抬眼看他,除了驚訝,除了疑問,除了指責,是否也還有些刮目相看的讚賞?
潘大的眼睛也陡然張大,“你錯了……”那聲音如雷在他耳邊炸響……他錯了?他有什麼錯?
他勤勤懇懇,老老實實,從沒做過一件欺心的事,他守規矩,守各種規矩,人的,神的,死人的,他相信勤勉和富有,怠惰和貧乏的必然關聯性,與此相連的是,富人的懶怠,安逸,和窮人的勤儉刻苦,然而這個人卻不但以他那肯定的詛咒,逼他否定這普遍的真理。若果真如他所說,人越做越窮,越守規矩越沒用,好人被欺負沒好報,那我們這個世界成什麼樣子了?
耳邊似乎有人在說:“他死了……”潘二就不寒而栗,自己如果就這樣死了,不就生生用命去證實了他的詛咒嗎?不能死,就算……自己就是這樣的,看到得也是這樣的,也許這些都是一個錯誤吧,一個極其偶然的錯誤。到了一個時候,一切都會被修正過來,生活會重新帶起它的優美、協調和理性,就像做了一場惡夢之後,當我們睜開眼睛時,世界仍舊是那樣的美麗可愛,總會的!
潘大懷著這樣的恐懼和安慰,安心了……最後有記憶在回旋……
漁鼓咚咚咚的響著,擂鼓陣陣催著,披著紅袍戴著黑麵具的老巫跳著儺巫,也踏出聲聲悶響,哀告祈禱聲聲入耳,最後是那繚繞著的,永遠安詳的香火騰出來的細煙……河水在奔流,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叫喊,遙遠的雷鳴般的悶響奔騰而來,人如蟻螻驚恐躥逃,四麵八方有黃色的洪流衝入了永不渾濁的沅水……山洪來了!
就在這永恒悲傷而恐怖的一刻,有人輕輕地合上了他死不瞑目的雙眼。
把死人放在岸邊岩石的隙縫中,任他風幹,這叫岩葬,也是湘西五花八門的葬俗之一。
對這個人,算不是恨,也說不上愛,但它總是個事兒,總是個麻煩。小榕樹很焦躁,臨去時,瞪一眼有些發抖的兆學疚:“糖二,把衣服穿起來!”
兆學疚有些猶豫,卻見關鑫把衣服揭下來甩給他,自己脫下了外衣,蒙在了那老兒的身上。那老兒死後又幹癟收縮了些,就如同一個果核,一件衣服就徹底罩住了他——他深深恨著的,把他喚醒的人,現在給了他一件外衣,讓他永遠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