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全中國都在翻騰,但這裏照例隻醞釀他們自己的、其實是普遍的苦難:連年災害,稅收過重,兵匪為患,人們情緒不滿和鬱結的情緒翻騰高漲……
當時鬧的是旱災,田裏的禾苗都枯焦了,河裏半枯竭也打不來魚,龍王廟裏的泥雕被人們抬出來遊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被曬開了道道醜陋的裂痕;儺神請了一回又一回,直到他跳折了腿唱得吐了血,怕落得與龍王一樣的下場,連夜爬著逃走了……所有能用的法子都用了,難道真不給這些黎民一點活路嗎?
莫非是犯了忌?破了禁?又或許他們地位太卑微不配與天爺對話?既然靠他們自己的虔誠不夠,那就相信權威吧。於是近些年才壯大起來的田姓土司就成了他們最後的希望,土司,也是邊城的縣令,於民於公,都是最有權威的,他出馬,老天爺總該聽一聽了吧!
於是集體去請願,土司家用的是梯瑪,費用高些他們賣兒賣女也認了,可為官的那一套偏又能壟斷了那時最珍貴的、可以通神的香花炮燭,再高價出售。
活路在哪裏?
邊城的山比水可靠啊,它美麗而致命,濃密、潮濕與炎熱的林子裏,時時湧現著強烈的生命,它要不就是下著傾盆大雨,要不就是極為熱烈,一個憤怒的眼光就能引發火苗。關二銀就是從這樣的地方走出來的。他記著他的仇恨——奪妻之恨。
初出茅廬的關二銀,帶著這個最有爆發力的動機,恰恰落在這樣的一個時機裏。
新仇舊恨、個人火山般的積怨和浩瀚如水的民怨交融在一起,在心火最旺的十八歲的青年心裏炸開,有什麼比這個更具有毀滅力?
是夜,關二銀摸準了對方藏香花炮燭的庫房,也摸準了鄉民淳厚的天性,翻牆跳進去,打開了門閂,人們洶湧而入——八年以後,我們的老鄉匡複生同學在五四學潮時用的也是同樣一招,一馬當先爬進曹宅,開門放火。
香花炮燭到手了,但關二銀的目的不是這個。要這個,能有什麼用呢?他要的是複仇的烈焰!可是,在那個年頭,別說小民,就是袍哥刀客,身上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戳上幾十個鮮紅窟窿,也不算什麼,惟有被王法打了,不但辱沒祖宗,就死了,也沒臉變鬼。
但總是有辦法的,楚地生苗曆來是難以管轄的硬骨頭,自元以來的六百年間,這個地方就發生過30多起轟轟烈烈的造反起義,平均下來是每二十年一起,再靈活一點算,是每一代都會跳起來反抗一次!到了他們這一代,又豈能無聲無息地任人欺淩壓迫?
“鄉親們!把香花炮燭拿起來,點起來,扔到縣衙去,扔到他的土司大宅去!他就是天爺要的祭品啊!我們的古訓上說得清清楚楚,為官不仁、為管不義,為頭不正,我們就可以用通神的香火把他燒了!香火有靈,若是不該,它就不會燒起來,燒起來,就是天爺要這樣啊!必要這樣的香火才能上達天庭,鄉親們,不要再猶豫了!”
關二銀振臂一呼,同時開弓射出一支神箭,正好插在土司樓的額扁上,隨即應聲如雷,從者雲集。
縣衙和土司大宅被洶湧的民眾舉著香火圍了起來,縣衙撐的時間還長一點,而竹木構造的吊腳樓群落,根本不需幾柱香就點燃了,熊熊的映紅了整個黑夜,也釋放了積怨已久的民憤。
關鑫記得,那時爺爺拉著他的手,站在山頂的寨樓繚望城牆上,看著那帶繚繞著久久不滅的火光,沉默得就如一尊山石,任小小的關鑫問得再急、蹦達得再凶,他也隻是重重地歎息。
然而,直到現在,關鑫也還是沒法領會爺爺的沉默與歎息,他憐憫,但不接受。屹今,那煙那火的氣息還是能讓他的血液沸騰心潮澎湃……他不願屈從,不願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