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桃源
臨春,這裏盡日落著牛毛雨,清晨也暗淡如黃昏,天地儼若臨喪,滲透著沉鬱的情緒。遠遠的房屋、樹木、河堤,縹縹緲緲地,像水墨畫筆描繪的一般,倒顯得寧靜、樸實、悠然、高雅,使人的思維不由得也變得純淨起來——仿佛這裏的寧靜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個尚未啟用的世界,所以,還不太會傳遞天災、人禍、戰爭、罪惡與混亂。可關鑫並不欣賞,也不相信——或許他所認可的美和寧靜,是另一種,是那既溫暖又奇妙的煙火氣息,可親可感,帶著家和女人的安詳,時常熏得人傻傻發笑而又莫名流淚;又或許,他在即將告別家鄉時度過了不堪回首的淒苦時光,讓人椎心泣血的往事總是久久地敗壞對家鄉的回憶。
算起來,那還是去年的事,相隔甚至還不滿一年,可此刻,恍如隔世。隻可惜,時下的日月並不易過,隔了世也還是亂世。
朦朧的車燈籠罩處,路在前麵拐彎延伸,路麵上縱橫交錯著各種陰影……這是1926年春,正行入湖湘,湘西,常德至桃源。
如果把中國比作一個人,湖南就是人的深喉,我們看千裏江山,滔滔東去,恰恰到了洞庭湖,出現了一個重要的關節,滾滾江水如果出不了洞庭,不知其後果會如何,洞庭湖恰恰處於千裏長江的深喉。於是讓人很容易想到一個古老的軍事術語——斥候(刺喉)。或許正因如此,近年來的內戰混戰,焦點常在此地。而在萬物的生息存活上,這裏也從來不遜色,不稍停,不純良。
“湘江,自西南奔來,轉而北上,至此,水麵寬闊,水流平緩,形成一個內陸港口,又是一個天然漁場。五月初,在陣陣龍船鼓聲中,鮮美媲美鱸魚的鰣魚從大海洄遊到這裏,在產卵前,溯長江而上,越洞庭,入湘江,不遠千裏尋找產床,進入湘江湘潭段後,遇到幾處急彎,幾處淺灘,奮力拚搏,產下寶貴的一代,然後返回大海,這時觀湘門外,鰣魚正精疲力竭地落入漁夫的網中。”
“鰣魚要繁衍,漁夫要生息,在世上走一遭,誰都有誰的命,誰都有誰的劫。”
“可若果不是魚,是人,又當如何?”
“一樣!”
“……可,若果是親人呢?”
“……盡人事,聽天命。湘人皆如此。”
“是我哥哥。第一次,是辛亥年,革命軍與北洋軍以共和與立憲為相向鋒刃,第一次南北決戰於湘門外的漢口,他入湘來……從北而來,守在湘江口,行的是漁夫的令。可馮狗子 ……”
“瘋狗子!我們叫他瘋狗子!”
“是是,瘋狗子為了掃清射界,下令燒毀沿線的所有民房以此推進……那是對一整座城市的毀滅,隻有魔鬼才會舞動的地獄之鞭。那一把火燒了三天三夜,那裏的生靈文明飛灰,慘絕人寰……烽火與地獄的灰燼也飄到了息息相關的湖湘大地,繚繞在山林和人們的心頭,我哥哥……總之,那把罪惡之火燒退了黃興大俠和他的三千族人,也燒退了我哥哥和他的艦隊。他悍然退出了戰場,本應黯然退出湖湘……有人說,他尋到了傳說中的桃源再不歸;有人說,他遇到了桃花仙子到了天台;有人說,他沿著王船山的著書立說之道麵壁歸遁……就如同完成宿命的鰣魚,他就此悄然消失了。”
“這些在我們這裏可不隻是傳說,而且沒有一種會辱沒了人,你該連帶著感到榮幸才是!”
“……是,可是,兩年前,我老大,又一個哥哥入了湘,湘西,同樣,他再也沒有出來。”
“所以,你也尋來了?進來尋尋,沒準你也不想出去了——湘西自有湘西的好處,看吧,它迷人。”
於是看,再不搭話。
此時天色明朗了些,車燈便熄住了,沿路可見過路勞作的山民,也有攏著鴨群的老漢和牽了耕牛的黑漢子,大搖大擺地橫路而過,惘顧暴躁的喇叭和司機習慣性的謾罵,怡然地顯出自己的肆意嫵媚來!並不急躁的乘客便把這些當成了路上最鮮活的風景,笑眯眯地看著,時而也可插幾句鄉罵。每當越過這些“障礙”,車速加快時,他們才撒眼遠眺緩緩向後流動的景光。
遠處的山色被一片煙雨籠住,疏零的村落恍惚若有若無,煙雨中的原野新鮮而幽靜。時而擠迫的山壁壓迫了視線,隻隱隱透出村落的煙囪,橫曳著一帶寒煙,這是一種使人振奮的孤獨之旅才有的感覺,同樣讓人喜歡,也越發引人遐思。
從重返故鄉的那一刻開始,關鑫第一次有意識地讓自己踏進了懷舊的陷阱,獨自糾纏在回憶往事的亂麻裏。就如同此行一樣,他要淨化那些記憶,並在新的光芒下的照耀下,重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