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哥身後的那一個,年歲尚青,眼睛腫著,一隻左手上已經少了兩根指頭,他雪白的串綢小衫對襟解開,袒露著他瘦弱的胸膛,以及曆曆可數的肋骨兒。大概是聽著既感觸又放鬆,他不再發狂,倒又輕輕地抽泣起來。
黑哥的眼睛慢慢地眯起來,看著兆學疚,兆學疚就看著他,慢慢地道:“這就是他不能學好的原因……覺得不公平,覺得我們原來的生活並沒有出路兒,沒有意義。”
黑哥道:“可是,你沒有沉迷於賭。這是區別。”
兆學疚苦笑,“你以為我隻是唱歌的百靈鳥兒嗎?我是個喝過生活的汁兒的人呀!我也頹廢過,可我不能,我們都不能,我們肩負著曆史的重擔,就像網底遊魚兒,我們在這裏或生或死,或哭或笑,盜竊,酗酒,吸毒,犯罪,遊手好閑……害人或被人害,你死我活的,其實我們同樣受著命運的播弄,何謂命運,拆開來說就是貧窮,無知,守舊,疾病,無次序,無住宅,不潔,缺乏安全可靠的醫學,教育不發達,貪官汙吏,奸商,鴉片,賭博……這些兒,就是日日夜夜在蹂躪我們,踐踏我們的鐵蹄兒,是我們背負祖先所留下的遺產。我們是怎麼一步步兒走向貧窮的?又怎麼一步步兒由貧窮走向破滅的?我們隻要一度被貧窮所虜,就不容易掙出來了,它是生命的危機,它將誘起惡性循環,創造一個死的深淵兒,讓人們的俘虜在那裏沉浮輾轉,永遠出不來。可是這大都市的存在,就連這麼一個人的簡單的需要和安慰都不能給嗎?這那每天扛運著山兒似的貨物代表些兒什麼呢?在都市裏,隻有人力車夫,貨物搬運夫,從淪貧群裏逃出來的苦力才是都市的大動力,都市的重心、壽命和活力非由我們那棕黃色的皮肉流血流汗不可,可是反過來,這都市的財產是他們的嗎?不是!一星半點兒都沾不上,我們隻不過能在大商店的窗櫥裝飾麵前,或金融放送裏,時而歎息一聲兒而已……”
黑哥背後有人探出來一句:“你確實知道我們的苦,可你也沒有辦法是不是?”
兆學疚的侃侃而談嘎然而止,他張口結舌,一下子怔在了那裏。
黑哥看看他,眼神有些兒溫暖,他淡淡地道:“我們走吧!”
人們陸陸續續開行,也有人試探地張羅重開賭局,西貝猶豫著,過來報道:“老大,那老爺子剛溜了,不過他確實在,這一陣兒都在,而且賭得特別大,不關門兒都不肯走,明兒肯定還來!”
小榕樹點點頭,叉了呆鵝一樣兒的兆學疚就往外走。他們剛一出門兒,裏麵發一聲兒喊,麻將兒呼啦啦洗、色子兒嘩啦啦搖,桌兒凳兒咯吱咯吱動,人們越發激昂乃至聲嘶力竭的叫喊隨即爆起……
天空上沒有月亮,群星明滅,在這昏暗的夜色中,猶可朦朧辨認物象的輪廓,在燈光照不到的牆角兒,庭偶兒、簷兒際、夜無言地蹲踽著,安詳而靜謐地,突兀在幽暗的天空中的屋脊兒,於門樓兒之上,淡淡地牽著一綾兒似有似無的青煙兒。東南一角,閃映著寬廣的一層蒼白色的光暈兒,那似乎是都市的燈光。
他們漸漸行至妝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