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天涼好個秋(1 / 2)

“義和團運動後,我隻能從這裏說起,因為我們是從這裏過來的……義和團運動後,他們忽然發現中國是個不文明的國家,咱也有些兒從西洋回來的年輕人,常常……盲目吹噓西方,瞧不起中國的一切,在他們的腦袋瓜兒裏,海外的月兒都比咱的圓,倘若他們僅僅是讚美西方科技領域的成功,我也並不責怪什麼,可我不明白,他們誇耀西方的哲學和文學是怎麼想的。咱有自己偉大的思想家。孔子孟子老子莊子墨子,還有許多不太著名兒的,為什麼要視而不見呢?我們應該為我們的祖先感到驕傲,銘記他們所取得的成就,而不能把他們遺忘……兆少,我們喜歡你,就是因為這一點兒,你也洋兒,可你從來沒忘了你的根兒,不要忘。學生運動倒是越行越遠了……解放,革新,我們都是讚成的,簡化文字,提倡白話文,也覺著挺好,可他們又要廢除文言文,這……北大、南開的學生甚至公開講,是文言禁錮了中國人的思想,皇帝已經被趕跑,儒學思想也該從中國人的頭腦裏肅清,還有人提出,中國應該學習西方的思想方法,換言之,是要放棄我們舊有的一切,如果這樣兒,我想我們也沒必要學習中國曆史了,真是荒謬絕倫。也許我們真是過時兒了,然而,你們喊得最厲害的不就是民主和自由嗎?我們不限製你們向往西方,為嘛我們就不能民主自由地繼續熱愛國學?”

兆學疚默默地點頭。

“三十年前來了維新運動,罷武試,廢八股,開學堂,讀洋文,朝氣勃勃,真個是勵精圖治,海內望治焉了,然而這一望卻望到了現在。望到了複古運動,又望到了提倡讀經,複興文言,望到了標榜忠孝,諱言祖罪,望到了糊糊塗塗地做好子孫兒,就這樣讓古人笑今人嗎?現在離開義和團運動已經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我們知道維新,二十年後可又要提倡複古,鬼知道這是個什麼把戲。”

“你是說複辟?”兆學疚隻能拽住最後的風尾兒,“你打算……”

丁佼笑笑,續上酒,喝一口兒,那麵具一樣兒的笑又恢複了。兆學疚眉頭約略一揚,隨即收回話尾兒:這是一個極其敏銳機警、堅韌圓熟的人,任何一點兒刺探都會激起他的防範,他隻能等待。如果他已下決心交托,他就會告訴他,然而也並不太徹底,不是他不夠坦率,而是,一些兒東西隱得太深、藏得太久,已不能宣之於口了,此外,他的智慧也會考驗他,需要他根據他的提示,獨自挖掘、用心領會。不然,就沒意思了。兆學疚想通後,微微一笑,默默地添酒吃菜。兩人又吃又飲,盡情享受這人間煙火。又過一輪兒,丁佼再舉杯時,就慢了下來,酒杯中蕩漾著小小的寒月,他忽然又沒頭沒腦地開始——

“她對看戲好像永遠沒有疲倦,每一出,劇場中很少沒有她,而戲台上的悲歡離合,又沒一次不使她神馳心往……”

兆學疚握著杯子,他抬頭看月。

“一開始,我尚不能體會,她那種交織著柔情與殘酷的古怪情感……她待她自己,實在太過殘酷。其實我早就知道她是誰,她在做什麼,那天,我故意把婚期定在那一天,就是為了錯開她,教她躲開,然而,她還是回去,回去,然後,又來了,坐著新娘的花轎,卻穿著花滿樓裏的性感豔妝,那麼殘酷的美,她就站在那裏,一直聽著戴門子的罵,我知道,她隻要我忍不住,要我親口兒來斷了,她知道我終會忍不住。我們之間,彼此欠下的太多……日後淡淡相見,隻抹去了中間的那一段兒,不然,誰都隻有難受……我知道她既痛恨壓迫者,幾乎又同樣兒憎恨過分安於天命的受壓迫者,對所有那些兒至少企圖從文學、藝術、毒品,甚至罪惡中尋找個人出路兒的人們,她都抱有同情,尤其是對那些兒企圖從幸福之中尋求個人慰藉的人。就因為她痛恨自己的無為和無所為!她那豪奢的家中,什麼都有,惟獨沒有鍾兒,連鍾鼓樓的鍾兒,都被他們砸過,碎鍾,他們反對新的時間,新的時代,他們希望時間停止不動。我一直以為,夢的舞台就是心靈本身。然而,在她那裏,心髒裏搏動的,不僅僅是血液,還有名字,愛,和希望。”